剛剛步入七月的南方,此刻的天氣已經開始日益炎熱,令人就算一動不動也會汗流浹背,而且還非常潮溼,總有着一種說不出得難受。
不過此刻,剛剛被收復的聖龍帝國南方重鎮泉州的港口,儘管頂着炎炎的烈日,但是卻反常的聚集着接踵磨肩的人羣。
在汗臭和熱浪之中,人頭攢動,喧囂沖天。
“怎麼還沒有來?”
焦慮的跺了跺腳,在高處撐起的只有貴族方纔能夠享受的涼臺上,一個紅衣的少女就如同一團奔放的火焰,一刻也不停得來回挪動着腳步,瀑布般的烏絲迎風飄動,有着說不出的飄逸,彎彎的柳眉,小巧的鼻子還有微微嘟起的嘴巴,都給人一種可愛純潔的感覺,尤其是明亮的雙眸,竟然如此得一塵不染,就彷彿清澈見底的溪流。
“來了,來了!”
正在此時,身旁的白衣少女卻掂起了腳尖,纖纖的玉指略帶着顫抖,興奮的指着遠處的海平線。
在那裡,水天一線的地方,正隱隱約約的冒出了幾個黑色的小點,旋即逐漸變大,卻是一艘又一艘揚着風帆裹着征塵的航船。
很快,雷鳴般的歡呼便隨着這些戰船的駛近,從人海中驚天動地的爆發。
相對於遠在內陸的聖京人好奇多過於喜悅,飽受安宇海賊蹂躪之苦的江南百姓卻是喜悅遠勝於好奇。
畢竟,這是二十年多來朝廷第一次出海遠征,而且還是一次碩果累累的凱旋,打敗的更是這些年來在聖龍帝國的南方到處燒殺搶掠的安宇強盜。
所以,人們奔走相告,不顧炎炎的烈日,放下手頭的生計,全城空巷,蜂擁至港口,爲的便是要在第一時間歡迎保衛家園懲戒了強盜的英雄,他們更期望着這支經歷了戰火的勁旅,能夠永遠遊弋聖龍的海疆,確保神州的安寧。
就在人羣歡聲雀躍之中,戰船開始進入了港灣。
雖然船體已經千瘡百孔,雖然戰旗遍佈硝煙,但是戰艦之上的勇士們卻帶着凱旋的喜悅和驕傲,昂着頭停着胸,從戰船,這個曾經殊死博鬥、斬下了不少敵人頭顱也留下了不少弟兄生命的戰場走下,走到了長久沒有踏過的土地,生長並且養育了他們的土地。
戰士們的下船,引來的是百姓們更爲狂熱的歡呼,不過隨即吸引人們注意的,卻是從戰船之上押下來的一隊隊垂頭喪氣的安宇俘虜。
“殺了他們!”
“對,砸死這幫狗強盜!”
“是漢子的別手軟,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啊!”
……
憤怒的聲音從人羣之中傳來,點燃的是人們心底積壓已久的仇恨。
在這裡,誰家沒有親人被這些燒殺劫掠的強盜殺害,誰家沒有田園被這些無惡不作的海賊破壞,之前因爲朝廷的退讓而無可奈何、忍氣吞聲的百姓,此刻終於結束了沉默,選擇了爆發。
雨點般的石塊,毫不留情的傾瀉在俘虜的身上,任何反對的聲音都被淹沒在人們憤怒的海洋,以至於片刻之間幾乎沒有一個俘虜完好無恙,浩大的遊行便這樣順其自然的從港灣開始,蔓延全城。
沒有理會也無意彈壓百姓們的狂熱,凱旋的英雄迅速的跨上了戰馬,他們的目的地是天子的臨時行宮。
這裡原本是泉州城督府的所在,由於整個城市剛剛被聖龍大軍歷經了一場激烈的戰鬥之後方纔收復,所以相對而言十分簡陋,四處尚有戰火硝煙的遺痕,遠遠無法和真正的天子行宮相提並論。
不過即便如此,也足以讓尾隨在令狐智身後的雲笑天、楊文晟、王光宇以及其他十七名在戰鬥中建下功勳的戰士激動不已。
畢竟,這是覲見天子,神州聖龍廣袤疆域萬千子民的至尊。
對於這批平民出身的海盜、中低級的軍官和商人小吏的子弟來說,實在是一件做夢也想不到日後絕對可以像後世子孫炫耀的光榮。
“欣聞衆卿浴血奮戰,揚我國威,朕心着實歡喜!”
可惜,讓所有人尤其是令狐智十分震驚的是,那位剛剛取得了在陸地上的大捷,並且被稱作爲賢明之君的天子,對於凱旋的英雄們,態度卻是十分的冷淡,不但讓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在殿外等候根本沒有召見,而且在見到自己的時候也只是如此輕描淡寫的褒揚一番,和百姓在外面的熱情恰好形成了十分鮮明的對比。
“能夠爲陛下帶來輝煌和勝利,便是臣等最大的榮幸!”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作爲覲見者毫無爭議的首領,令狐智極力用平靜壓抑失望。
“好,果然不愧是令狐世家的子弟,希望在卿的手中能夠更加光大卿的家族世代忠誠的清名!”
高高在上的宣武帝,平淡然而卻彷彿另有深意的說道。
“微臣定當竭力!”
出身豪門世家的令狐智,在應答中非常得體,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失禮。
對此,蕭劍秋惟有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即轉移了話題:
“卿能夠如此想就好!目前雖然我軍連戰連捷,但是安宇人的艦隊畢竟並未全軍覆沒,對我萬里海疆依舊產生着非常嚴重的威脅,而且朕獲悉麥堅艦隊決不會坐視安宇人的失敗,不久便會施加援手,目標極有可能是帝國的經濟命脈所在——江東。形勢緊急,所以朕希望卿屆時能夠統率令狐水師和衆位義士的戰艦返回金陵,聽從令狐勤宇老將軍的調遣,機動克敵,確保東南的安全,不知卿家意下如何?”
“……,臣遵旨!”
猶豫了片刻,令狐智黯然的應道。蕭劍秋的話無懈可擊,金陵是帝國的經濟中第,也是令狐世家的根本所在,自己無論於私於公,率師返回似乎都成了一個必然的選擇,沒有半點可以抗拒的餘地,但是此時此刻聽到蕭劍秋如此的說法,卻讓令狐智總覺得有一道濃濃的陰影排解不開。
事實上,用不着多想,令狐智便明白了這道命令的真實含義——
令狐水師一直以來都被分成三支,自己只是統率着其中的一支而已,而令狐勤宇,自己的叔叔,掌握另外一支令狐水師的統帥,卻是和自己一向不和的對頭,如今天子讓自己在根本得不到休整的情況下前往和令狐勤宇會合,目的不言而喻,便是要削弱並且牽制住自己的這支艦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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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一切都在這一道命令中瞭然,但是一切卻又在這一道命令中讓令狐智惑然。
天子不滿意自己聽從風雨的調遣,和七海龍王的部下會師打擊安宇艦隊,這早在令狐智的意料之中,但是天子居然如此快如此乾脆利落如此不顧外面民衆的輿論,便給自己還以顏色,並且毫不掩飾的要奪取自己的兵權,卻是令狐智根本沒有想到的。
這實在不像那位擅長籠絡人心,被四方稱譽爲一代賢王的宣武帝的作風!
令狐智的心頭升起了疑慮,繼而卻被強烈的不安所取代。
因爲,如此的反常,便只有一個可能。
那就是,蕭劍秋決心在近期給予風雨和風雨的追隨者們最爲猛烈的打擊,以至於已經根本無暇再對他所認爲的風雨死黨惺惺作態收買拉攏。
自己,如今在天子的眼中必然是宰相的死黨了吧?
令狐智苦笑,卻又有些理解。
畢竟,在風雨對江南安宇人的攻略中,令狐智無疑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角色,從幫助天子重新掌控令狐水師,到率領艦隊和雲笑天匯合取得海戰大捷,所有的行動無不給人一個強烈的感覺,那就是他令狐智是風雨在江南不折不扣的代理人。
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子啊天子,您既然被萬民稱頌爲一代明君,卻又爲何如此猜忌,竟然如此容納不下那些對神州有功有用,卻僅僅是對您的忠誠有疑的子民?
令狐智的心中滿是苦澀。
苦澀的並非自己的前途,也非自己其實還根本算不上什麼風雨死黨的冤枉,而是神州格局顯而易見出現的危險變化——能夠令天子下定決心對宰相發動反擊的,必然是神州的力量對比失去了往日的平衡,不過以天子的精明,和他麾下臣子們的穩重,自然知道僅僅是江南的大捷,絕不可能令朝廷的正統派具備剷除涼州軍政集團的實力,那麼唯一可能令天子和他的臣子們蠢蠢欲動的可能,便只有正在幽燕和呼蘭人作戰的風雨,因爲某種原因正處於極其不利、甚至岌岌可危的窘境。
僅僅是瞬間,令狐智便迅速從天子的態度中推斷出了整個天下大勢,不過這番睿智地推斷並沒有讓令狐家族的年輕人產生絲毫的自得,相反卻是滿腹的憂慮。
風雨多半有難,只是風雨的有難,恐怕也未必是陛下的機會啊!
離開天子臨時行宮的時候,令狐智默默地回頭,凝望着身後的府第,心中吶喊着的是他無法說出口的諫言。
遠處,剛纔還是晴空萬里的天氣,竟已被濃濃的烏雲遮蓋,窒息的高壓讓呼吸的空氣也猶如此刻令狐智的心情那般的沉悶。
“令狐大人……”
同樣察覺到事情微妙的,並非令狐智一人,至少當日和他在戰艦的甲板上熱血盟誓的王光宇、楊文晟和雲笑天也都或多或少的意識到其中的蹊蹺——畢竟,不管九五至尊多麼威嚴,朝廷的禮節多麼繁瑣,但是當今天子居然對被召見的有功將士不聞不問,這樣的事情絕對不可能用整場來形容。
因此,當衆人有些索然的退出宮外之際,王光宇便率先開口,而其他二人也紛紛以疑惑的目光注視着令狐智——目前衆人之中最熟悉宮廷的世家少年。
“此地不是談話之所!”
令狐智神色凝重的截斷了王光宇的話頭,向衆人使了一個顏色之後便要離去。
“哥哥!”
就在此刻,卻聽見一聲銀鈴般的呼喚。
猶如小鳥投林,一團紅色的火焰撲入了令狐智的懷中。
“飄雪?你怎麼會在這裡?”
令狐智愣了一愣,萬萬沒有想到和自己一向感情深厚的妹妹令狐飄雪居然出現在這裡。
“哼,你還說呢!居然把人家一個人丟在了金陵……”
少女的臉上立刻晴轉陰雨,眼珠裡飽含着委屈和怒氣,顯然對於令狐智出海之前將她一個人留在令狐世家的總部金陵非常的不滿。
“誰讓你來這裡的?”
令狐智卻沒有理會少女的抱怨,而是神情異常嚴肅地質問道。
“我……”
從來沒有看見令狐智如此嚴肅,令狐飄雪不由嚇了一跳,可愛的小臉頓時煞白,原本要說的話一時之間也堵塞在咽喉說不出來了,唯有眼中的委屈卻是更濃了,甚至隱隱出現了幾滴剔透的晶瑩。
“令狐公子,是我在金陵偶遇令妹,見令妹思兄心切,方纔邀請她前來泉州與公子相遇,不知道這有什麼不對嗎?”
代替令狐飄雪打抱不平的,卻是突然敘裡插出來的一道悅耳的聲音。
白色的衣裳,如雪的肌膚。
令狐智循聲望去,這才發現此刻站在令狐飄雪身後不遠的,竟是一個一身素服的少女,猶若雪蓮一般的潔白,在微風中任憑衣裳翩翩起舞,清純之中自有令人不敢褻du的高貴,靜若處子的優雅中又帶着青春的活力,給人一種似近實遠的感覺,既親切又遙遠,有心折枝卻又擔心花落。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突然,令狐智想到了這首古老的詩句,此刻如果套用在眼前這個少女的身上,實在是再貼切不過了。
“大小姐!”
“風大小姐,真是好久不見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段時日想煞光宇了,萬沒想到小姐風采依舊,容易更勝從前……”
正在令狐智有些出神之際,卻聽見雲笑天驚訝的招呼和王光宇厚顏無恥的奉承。
“雲大哥!這一次你可真是一戰成名啊,如今江南的百姓都在稱頌着你吶!說起來我還要恭喜你呢!”
根本沒有理會王光宇這個浮誇少年的鼓譟,少女對着雲笑天展顏一笑,猶如春風拂面,讓四周的人都感覺到了一種說不出的舒暢。
“大小姐過獎了!”
雲笑天滿臉通紅,這位在同安宇海戰中大展神威的少年將領此刻端的是手足無措。
即便是被迫遠離聖龍,但是風雲世家依舊是一個門庭森嚴上下分明的豪門大家,出身旁支的雲笑天對於出身嫡系的風雪、風馨、雲濟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恭敬,這一點即便是他後來被派往七海龍王那裡,也沒有太大的改變,更何況風馨,這個被自己接到了聖龍來的少女,自始自終都有着一些朦朧的好感,此刻見到少女讚譽自己,當下又是高興又是不安,毫無和異性交往經驗的他表現得實在糟糕。
目睹如今已經名揚天下的少年在自己面前的窘樣,風馨脣不露齒的微微一笑,心中情不自禁得爲自己的魅力而暗暗竊喜。
不過,少女的目光轉而卻投向了站在雲笑天身旁的令狐智,伴隨着目光轉移的,是少女的心緒。
初次的相逢,只是在人羣中的遠遠窺視。
那一刻,正是宣武帝北伐幽燕失敗撤退的道路上,風雨軍和燕家軍差一點兵戎相見的衝突,卻無意中展現了令狐智從容不迫、臨危不亂的風範。
一個如此文弱的少年,卻如此鎮定而且嫺熟的指揮着一支人數不多卻訓練有素的部隊,轉眼之間便隔開了劍拔弩張、勢如水火的兩支軍隊,從而將一場眼看便要血流成河難以預料的危機消弭於無形,這一切都讓當時遠遠觀望的風馨感到了好奇。
這種好奇因爲和令狐飄雪在金陵的意外相識並且從妹妹的口中獲悉了哥哥更多的資料之後而更爲強烈。
可惜,令狐智卻沒有半點感受到少女心中的情緒波動。
同樣出身於世家的少年,深知家族內部一旦出現鬥爭,必然是複雜而且慘烈,因此雖然他很好奇傳聞中應該已經返回了麥堅的風馨怎得出現在這裡,但是他卻半點都無意摻入風雨和風雪兄弟之間的糾紛,自然也就不願意在這種形勢未明的情況下冒着可能得罪風家兄弟某一方的危險來和風馨交往,尤其是在如今極其微妙的時刻。
因此,令狐世家的少年,只是淡淡的應道:
“原來是風小姐,令狐智失敬了!這些時日來多謝姑娘照顧小妹飄雪!”
“令狐公子客氣了,風馨只是和飄雪妹妹一見如故,談不上照顧二字!”
感受到了對方的冷淡,一向習慣了衆星捧月的風大小姐不由微微揚起了雙眉,同樣冷淡的回答道。
“哈哈,相逢不如偶遇,既然難得故人相見、兄妹重逢,實在應該找個地方大家熱熱鬧鬧的聚一聚,慶祝一番纔是!”
幸好,隔閡的氣氛只在片刻之間便被一向能言善道的王光宇給消除了。
這位風雨派往江南協調令狐智和雲笑天合作的特使,心中自有一番小算盤。
自從在涼州的那一次邂逅,當時還是遊手好閒的浮誇少年,便敢於不惜遠行千里的追着美人前往玉門關,甚至和風雨手下的愛將趙亮爭風吃醋,如今眼見如此幸運的在異地和美人重逢,而自己也今非昔比,不但是風雨麾下的特使,而且參與了和安宇人的海戰,儼然是大勝而歸的英雄,當下自覺身價膽氣都更勝從前,自然不願意白白浪費這個機會,說什麼也要和美人好好套套近乎,以至於連剛纔因爲天子的態度而引發的對時局以及自身狀況的擔憂,暫時也拋諸了腦後。
卻不料,事與願違,就在此刻,一道尖銳的聲音從旁響起:
“很抱歉,王特使的建議雖好,卻恐怕不能成行了!”
“風雪?”
就在風馨喊了一聲“大哥”的同時,令狐智皺着眉將一個他十分不願意在此時此地見到的人名說了出來。
令狐智的話音未落,不僅是王光宇、雲笑天,甚至連剛纔一直都默不作聲,實際上卻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尋機脫身,避免捲入這場和自己毫無關係的朝廷權力鬥爭的商賈子弟楊文晟,也不由臉色微微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