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
行刑的日子到了,我的眼睛三日不閉地盯着一扇小小的牆窗看着,分辨着白天還是黑夜,爲着那個四個字,我再也沒有掙扎過,更沒有想着“求死”的心,我就如同一個木偶似的靠着牆壁坐着注視着。
凌頭兒不止一次的詢問我是否有何需要,我不想言語將死之人還需要什麼?我只想把那個四個字深深地刻在腦海裡。
“小主,這是您的斷頭飯,您吃了吧,好歹,黃泉路上不會成爲餓死鬼。”凌頭兒端着一碗看上去還很是豐盛的飯菜放在我的面前,我已經三天三夜沒吃沒喝了,好像過了幾百年幾年前那麼的長,可是我卻完全感受不到餓、渴、困,我只是靜止在哪兒?
“現下是什麼時辰?”
“回小主的話,已然是辰時了,再過兩個時辰便是午時,隅中時分便會有人將您從天牢之中提出去,再然後就會……”
“推到午門斬首是麼?”還有兩個時辰,宮中此時那些與我苦鬥多年的人,如今在做什麼呢?可惜她們不能出宮,不然肯定會來午門看我行刑的。
“凌頭兒,你說我會死麼?”
“這奴才哪兒知道啊?奴才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牢頭,不是神仙,預測不到兩個時辰之後的事兒,蘇公公交代了,您有什麼需要只管張嘴,奴才見小主您儀態不整,是否需要梳洗,奴才派人……”
“若是要死,便是曝屍荒野,不準安葬,那我還要什麼儀態,若是不死,自有人爲我呈上錦衣玉服,不必操心。”
“那不知小主可有未了的心願,若是有可告知奴才,若是奴才能夠辦到的必定赴湯蹈火爲小主辦到。”心願?當華貴妃被降爲年答應的那一刻起,我唯一的心願就打敗皇后與甄嬛,可是這個心願不可能讓人代勞的。
“人人都說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如今我是階下囚,即便皇上有旨意讓你好生照顧,眼下我即將前往黃泉,你何必如此殷勤?”
“小主看來是殷勤,奴才看來便是分內之事,人之初,性本善,奴才自認爲,活着讓人尊重的未必是好人,獲罪打入天牢的也未必是壞人,主子也好,奴才也罷,貴賤一視同仁,不過是將死之人,奴才一生命途多舛,雙親不待我送終,膝下無兒無女,孤身一人,故此心甘情願爲已故者整理後事,何況在這兒做事,多半聽見的都是懺悔與遺憾。”
“是麼?那若是你做不到那人留下的心願呢?”
“全力以赴,盡力而爲,做不做得到,用心便可,聊表心意罷了,總比他死不瞑目,不得投胎的好。”我始終不肯放棄,不到最後一刻我都會覺得事情依舊還有轉機,不然他不會大費周章的讓蘇培盛告知我“放心,莫怕!”
“我沒有未了的心願,也絕不會遺憾的。”我擡頭看去,窗外的雲彩如同翊坤宮內那銅壺薰香鼎裡吐出的絲絲煙霧,逐漸地迷茫着編織成一張張薄弱而透明的網,所有的一切在我的眼睛裡心裡都漸漸的如同煙霧一般的散去,無影無蹤,如果我真的是就這樣的離去,那我能夠死在最心愛的人手中,那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給我一面鏡子。”我的聲音如鬼魅遊魂似的吐出,瀰漫在空洞而冰涼的石屋裡凝結成霜,我終於閉上了眼睛,我還是想念一個地方,那個我住得最長久的地方,不是我的孃家,不是翊坤宮,而雍和宮的梨香院,我喜歡吃梨子,那酸酸甜甜的味道顯得奇異而獨特,更有着一股淡淡恬然的清香,如同青木草叢裡的自然氣息,那鮮嫩的果肉清脆爽口,口齒留香。
滿洲人的新娘子出閣時要在手中握着一個蘋果,寓意“平安大吉”,母親將一個容光煥發的大紅蘋果放在我的手心我疑問道:“母親,你忘記我最愛吃的是梨麼?”母親笑而不答,只是注視着我的裝扮,捋了捋我額前的碎髮,替我蓋上大紅蓋頭,囑咐着丫頭們簇擁着我上花轎,隨口笑道說了一句:“傻丫頭!”
初夜,清晨醒來,我也有些疲倦與痛楚,他體貼溫暖的在我耳邊說道:“今天且忍一忍,王府的規矩,你要去福晉那兒敬茶問安。”
“我不去!”初經人事的我並未有太多的羞澀,也並無太多的感觸,也許“痛”與他在耳邊安撫的溫柔與香暖就是我最大的回憶?
“嗯?”伺候梳洗的丫頭們已經開始爲他在更衣,他低頭別了別領口的盤扣,濃眉大眼見隱約有些微蹙。
“你給我吃個梨子我就去。”我見他神態不佳忙着改口道。
“梨子?你讓本王在你入府的第二天給你吃梨子?”
“這麼大的王府不會連個梨子都沒有吧,不給我吃,我就不起牀,打死也不起。”他不曾在我的面前發怒過,故此我並不怕他,我覺得他會跟父親兄長一樣的寵着我,任憑着我胡鬧。
“你可知道梨子意味着什麼?”
“一個梨子能意味着什麼?我只知道我喜歡吃梨子,我喜歡梨子的清香,那是一種自由自在的氣息,聞一聞精神百倍。”他聽後開始是詫異,隨後是微微地揚起嘴角笑了笑。
“本王要進宮了,剩餘的事兒,會有嬤嬤們教給你。”當夜他便親手書寫了匾額掛在我所居住的院子門口書曰“梨香院”。
“我的好主子,您知不知道梨諧音‘離’是分離的意思啊?您不知道麼?怎麼一大早的跟爺說分離麼?你此後還要不要見爺的面了,要不要承爺的寵了啊?”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吃梨子了。
男女之間也許有一見鍾情但是我更相信日久生情,初入王府,跟他的妻妾見面的時間遠遠超過與他相處的時間,多半的日子是我、敬妃、齊妃等人去給福晉請安問好,閒聊一些家事。
一個月了大概能見上他七八面吧,多半是他下朝回府經過那條青苔小道時相遇的,他自己並沒有臥室,有名爲“致靜”的書齋,在府邸的正中間,鄰近水榭,後方是假山,可謂是依山伴水,前方是前庭與待客廂房,後方是妻妾居住的閨房,憑着水榭將前院與後院隔離,也好似紫禁城的前朝與後宮似的。
去書齋的必經之路牆角拐彎的地方,有一顆百年參天的銀杏樹,不知誰拿着騰繩在樹上綁了個鞦韆,我總喜歡握着繩子站着蕩,人人都只當我年幼調皮,誰也不明白其實我只不過是想看看外面的街道而已,我喜歡熱鬧,我不想被關在院子裡靜悄悄的,而要出走那個院子,出走王府的大門,就必須有王爺的寵愛。
他年輕時並不好女色,一月裡至少十天是宿在福晉那裡,餘下的那些日子大概會有兩三天在梨香院,一個月三天,一年十二個月,便是三十六天,共計十三年,攏共是四百六十八天,這大概就是定數了,在臘月與正月這兩個月裡,他大部分時間會在宮中度過,若無意外,這兩個月裡,他都不會來找我的,福晉多年沒有孩子,是他的心病,故此這兩個月裡他只會陪着福晉進宮也好,府中也好,他處理政務以外的時間都是福晉的,即便是整理衣裳這樣的小事也輪不到旁人。
然陪駕出巡的日子裡,他會帶上我,因爲我會騎馬射箭,而且不害怕長途跋涉的奔波,那就是我最大的優勢,他一般都會帶上我與端妃,端妃寡語冷靜,而且觀察入微,故此面見聖上時他會帶着端妃,而在與衆兄弟妯娌在一起時,他會待上我,我雖然年幼,可是在衆府女子之中容貌出衆,性情率真,而且騎馬射精都是行家,她們雖瞧不上我是側福晉,卻並不否認我的技能,我爭強好勝慣了,各福晉面前我也從不畏懼,向來是拿出真本領與她們抗衡的,能與我一絕高下的也就是八福晉了。
那時候三阿哥誠親王常常說:“八弟妹可算是遇見對手了,小心啊!世蘭弟妹過上兩年鐵定會越過你的。”
八福晉不以爲然的道:“四哥家的女子,能文能武的,我可從不敢與之相比,不過是見這丫頭一心想着嬴,便偏偏想着要挫挫她的銳氣,免得她當這衆皇子的嫡福晉都戰勝不了她這個側福晉,不給我等增光,好歹也要給四嫂長長臉啊。”
說完衆人便都會哈哈大笑起來,三福晉董鄂氏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唯獨八弟妹你花中奇葩,人中鳳凰,如那高山峭壁上的岩石似的聳立,任時光也好,風霜也罷,你終歸一成不變,我等都過了一甲子,你依舊風華絕代,花容月貌。”
“不與她人分寵,心無旁念,自然青春不減,容顏永駐,胤禩,你言對不對?”
“萱,言之有理。”八阿哥胤禩總會溫和如寒冬暖陽般微笑着回答一句,萱,《草木經》中所言,那一種可以忘記煩憂的草,正是八福晉閨名,那時,我便羨慕八福晉的馭夫之術,人人都言是胤禩懼內,故此不敢再娶,依我看來,八福晉並非強勢好鬥之人,何況胤禩文韜武略,即便胤禛也讚賞他的才華,當日太子一廢之時,先皇上衆大臣推舉太子,胤禩首當其衝,他若是懼內之人如何又能攏獲人心至此,可見是真的夫妻恩愛情長,就如同胤禛對純元皇后的情感一樣了,區別在於,純元皇后與八福晉一人與世長辭,一人卻陪伴在側而已。
如此一夏一冬的平衡,一年來我與他相處的日子依舊是那麼點兒,在這數百日相處裡,我逐漸地愛上了他,剛開始也許是因爲他是夫君而依賴,漸漸地便是牽腸掛肚的思念,不僅僅是因爲他是王爺,也並非他是夫君,而是他身上那種鎮定、淡然、穩重、縝密交織形成的人格魅力讓我折服,他是守護神,是啓明星,是光芒,是溫暖,是父親,是兄長,給予了我一切。
只有在他的面前,我才知道自己是什麼?知道什麼笑、什麼是哭,什麼是快樂,什麼是興奮,什麼是激動,什麼是珍惜等等?可惜我也明白,無論我多餘地愛他,我註定只是他的一部分,一個在疲倦時偶爾可以想起的庭院,庭院之中那種有點小性子的女人。
我總是想着法子讓他把那名字給改了,可惜他都不爲所動,直到有一天他被我惹得煩躁了終於說道:“你不通文墨,故此取了個通俗易懂的名兒,你沒聽過麼?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名寫梨花,實贊白雪,話說白雪,其乃詠梅啊?你說你喜歡梨香,本王便命名梨香,爲何你會覺得不妥呢?唯恐不是你多想而作繭自縛啊?”
許多的事情都是求而不得的,我喜歡做的事情到了王府都成爲了禁律,不能隨意的出門,不能說這說那的,甚至有些喜歡的東西也不能吃,跟福晉等人相處起來,也不是很融洽,不懂得人情世故的我,張嘴就是大實話,明着就敢說福晉年老色衰,說齊妃嘴笨饒舌,說敬妃姿色平平,說端妃太過武斷無趣等等。
上着趕的得罪人,我自己睡一覺就給忘得一乾二淨,第二天便是風雨莫測,整個王府的氣氛都顯得詭異,人人都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我自身卻不覺得,每次他要爲了些雞皮蒜毛的小事兒要罰我着,罰我那的,我就只能用一招取巧的法子。
例句便是“你告訴我,要如何纔不罰我?”他會顧及着我年幼而給我一個改過的機會,給我出些難題,如抄寫詩詞等等。
我若是想做某些件事情而不能做的話,我便會說:“我要這麼樣做,才能做某事?”等等,這些他都會適當給我留住了顏面。
此時我也想要問問:“我要做什麼,你纔可以不殺我?”
我多希望自己可以一直沉迷在過往的那些回憶裡,我還是那個年幼無知,天真可愛的蘭兒,而不是老謀深算,心狠手辣的華貴妃,更不是人人得以誅之的罪婦人,不是任人窄割的階下囚。
“時辰到了,小主,該啓程了。”凌頭兒伸手扶起我說道,他謙卑和藹地看着我,我好像看見當年父親送我出閣的場景,我是他的老來女,視爲掌上明珠,他只囑咐我一句話:“父親不指望你揚名立萬,光耀門楣,只求你一生平安,身康體健。”
“罪婦人年氏在哪裡?”門外傳來一聲粗魯的叫喚聲,我朝銅鏡看了看,整了整發絲,露出整張臉,這一刻,我竟然不怕了,年世蘭還是當初的年世蘭,只是眼睛擦得更加的明亮了,能夠看清楚很多的東西。
“本宮在這裡!”
“本宮?你以爲你是誰啊?你當你還是宮中的娘娘嗎?你不過是年氏的亂黨而已,就算死了,也進不了皇陵的。”
“就是,歷朝歷代,我從未聽過那個皇上的妃子會死得這麼慘的,再慘也不過是打入冷宮而已,怎麼會被打入天牢呢?”
“不過,皇上的女人就是不一樣,我也從未見過這麼美麗的女人,聽說她從前是華貴妃,後來因爲年羹堯叛逆被降爲順貴人的。”
“本宮是因爲殺了人犯了錯纔會將位的,與年羹堯無關,休得胡言。”他們被我冷漠的言語與犀利的眼神止住了言語,再不敢胡說,試圖上前抓住我的手,我閃開叱喝道:“本宮乃皇上宮嬪,誰敢碰本宮,誰就是侵犯皇上,誰就是死罪!”
哼,那您就自個走吧,娘娘,奴才等着看您的腦袋是不是鐵做的,那劊子手的刀能不能砍斷?”一名侍衛不服氣地說道,我瞥了他一眼,朝凌頭兒說道:“替本宮記下他的名字,本宮做人也好,做鬼也好,都會再找他的。”
在天牢之中待了三天,今天該是菀妃那對龍鳳胎的“打三”之禮了,皇上晚年添丁,今日必定會大擺筵席的宴請文武百官朝中顯貴的,宮中此時之只怕是笙簫鼓瑟,歡聚一堂吧。
我一步一步地朝天牢的入口走去,進來時慌張恐懼除了見了那些囚犯的不雅容姿之外,其餘一概沒有關注,殊不知在入口之處正擺着我滿清的十大酷刑的刑具,其中最爲顯眼就是一套形狀各異的鐵製刀具,有的月牙狀,有的鳥嘴狀,刀鋒上的銀色刀刃發着光似的,我問道:“這是做什麼用的?”
“這是凌遲處死的工具,就是把活人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來,割上三千三百三十三刀,肚破腸流,骸骨俱現,而人之疼痛卻格外分明,夠了刀數纔會讓他結束痛苦的。”剛剛那名頂撞我的侍衛說道,彷彿是在刻意地嚇唬過,拿着其中一把刀鋒如鉤的小刀說道:“這是挖眼的。”又拿起另一把兩端尖尖中間長方口字型口內纔是刀鋒的怪異刑具說:“這是剮鼻的。”
“是麼?”我挑嘴一笑拿起一把小小的鑷子動了動,“這該是用來剝皮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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