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衍的記憶裡,舅舅是很少下跪的,除了在先帝面前,舅舅這輩子也許就只在父親面前跪過一次,那時候已經是父親代理朝政了,前線戰事緊,舅舅帶兵增援,半路上遭了伏擊,兩萬大軍只回來了不到五千人,舅舅什麼也沒說,來到東宮外卸下盔甲,跪在地上等着判決。
現在和當初的情況一樣,舅舅仍然沉默,只是站在上首的人成了他。
江衍輕聲道:“舅舅開玩笑呢?這樣的人,爲何要救他親眷?也罷,只滿門抄斬,不牽連九族如何?”
裴老爺子沉默的跪在地上,而沉默代表了反抗,江衍說那些話只是爲了試探李任和他之間的關係,他也確實狠不下這個心,眼睜睜的看着爲他保守秘密至死的屬下滅了門。
裴老爺子嘆了一口氣,微微的擡起眼,看着江衍,少年初長成,五官像妹妹的那幾分都褪去,再也不見曾經的軟弱可欺,眉眼間糅合上了銳利的味道,恍惚間人影重疊,他彷彿看到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子,他一步一步踩在當年所有人的心上,高傲的只能讓人悄悄的蹭一蹭他走過的路上,那點塵土。
該來是遲早都會來,如果可以,他願意放棄自己的一切,換裴越平安無事,所以,他不能出事。
裴老爺子輕聲說道:“陛下,非是爲了李任,老臣年紀大了,在軍中也漸漸力不從心,只想辭官歸隱。”
江衍定定的看着他,卻沒有人敢說話,生怕一個出聲,年輕的天子就改變了主意。
“好,朕準了。”江衍忽然說道。
裴老爺子深深的低下頭去:“謝過陛下。”
江衍道:“李任雖罪無可赦,但念在他曾經爲國征戰多年的份上,朕便法外開恩,饒過他的家人,只是三代內男子不得入仕,女子不得嫁爲官家婦。”
這個判決很輕了,一般來說,爲了防止犯人的家人心懷恨意,做出對朝廷不利的事情來,這些都是必要的,沒人對這個判決有異議,事實上他們也覺得,通敵叛國之罪,家人能得到這個結果,真的是祖上燒了高香。
只有裴老爺子自己知道,李任是他的心腹,一直忠心耿耿,通敵叛國的是田鬆,不是他,而這樣一個征戰沙場多年的英雄,卻只能頂着頂着通敵叛國的罪名死去,他閉上了眼睛,彷彿看到自己的罪孽又加深了一層。
他看向田鬆,他彷彿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因爲沒有被查出來,他的臉上又帶上了那種熟悉的油頭滑腦的表情來,只是強行壓抑了一些,不至於讓人產生懷疑。
北陵大營的將領都是立下過赫赫戰功的,根本不可能那麼簡單就被匈奴人收買,他們能收買到的只有這個田鬆,他彷彿天生就有着這樣那樣的好運氣,在一場大戰中意外擒獲了受傷的匈奴大將,此後每逢戰事,他總是會遇到各種意外,過了幾年,終於積攢了不亞於尹憂的功勳,來到了北陵大營。
但是尹憂是什麼人,田鬆又是什麼東西?這樣的運氣讓人忌諱,畢竟多數人還是信鬼神之說的,說來說去,也只得歸結爲這人上輩子修了功德。
裴老爺子本來已經計劃好了等事情成功,讓田鬆頂缸,順帶處理了這個通敵叛國的敗類,但是沒想到消息不知怎麼透給了尹憂,他直接找來了江衍,這時候再出什麼意外就顯得刻意,尤其是顧棲的那張紙條,上面明明白白的寫了那些清白之人的名字,只漏了田鬆和李任,他不知道是不是顧棲在警告他,讓他自斷一臂才能保得平安。
只是這會兒李任死了,他看見田鬆就分外恨怒,像李任那樣的好漢死得冤屈,這個真正的罪人憑什麼可以逍遙法外?
他知道江衍也在懷疑田鬆,正想提起個話茬讓他想起來,把田鬆給處置掉,忽然就覺得有什麼不妥,擡起頭,發現江衍在看着他,目光復雜。
人心境不穩之下,有什麼念頭都很容易被江衍捕捉到,裴老爺子平日還算沉穩,念頭也很少,但是今天經歷過李任之死,又被江衍步步緊逼的試探過,他的心早就亂了,也就是說他剛纔的想法都落進了江衍的耳朵裡。
舅舅果然是,有什麼秘密在隱瞞着他嗎?顧棲也清楚,還警告舅舅?他掌權也是在舅舅離開王都之後,和舅舅之間根本沒有交集,唯一的交集就是,在七年前,他們都曾經是太子-黨。
江衍抿着脣,他沒有深想下去,看向田鬆,準備先把他處理了再說,他絕容不下這等通敵叛國之人。
這時,突然一道細細柔柔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朵裡,“怎麼辦?小皇帝好像知道了田哥的事情。”
一道更加溫柔的女聲傳來:“怕什麼,大不了殺了便是,江家不會因爲一個分宗的子弟對我們怎麼樣的。”
這似乎和他以往聽過的那些的心聲不同,聲音明顯是從某個方向傳來的,而不是直接響在耳畔。
江衍的臉色沉了下來,他不是不知事的人,因爲江玄嬰的事情,和阿冬阿夏超乎常人的本領,他也算是瞭解了一些關於隱世家族的底蘊,但是他沒想到的是,這些人居然敢這麼囂張,他是大顯的皇帝,在這兩個女子看來,居然只是江家的“一個分宗子弟”?
他瞥了阿冬阿夏一眼,意外的發現兩人面色凝重,想來也是聽到了這兩個女子的聲音,覺得棘手。
江衍想了想,暫時先壓下了處置田鬆的想法,這兩個女子聽上去不像是沒有依仗的,若是中途讓她們救走了田鬆,反倒不好。
“今日朕累了,有什麼話明日再說,都退下吧。”江衍道。
衆人剛剛散去,阿冬阿夏就變了臉色,阿冬仔細的聽了聽,確認那兩個人已經追隨着田鬆而去,才鬆了一口氣,對江衍說道:“陛下,事情有變,還是儘快回宮吧。”
江衍挑起眉頭,似乎在等着他給個說法,阿冬無法,和阿夏對視了一眼,只能實話實說:“田鬆身邊有兩個女子保護,還對陛下起了歹意,那兩個女子是趙家的嫡支,修爲已經初窺門徑,我們抵擋不過,不過皇宮中應當有積年的供奉,不會讓陛下出事。”
江衍輕聲道:“趙家?江家?你們究竟還有什麼秘密瞞着朕?”
阿夏沉默了一下,說道:“陛下,安危要緊。”
江衍道:“朕就不信,朕連一個通敵叛國的罪人都處置不了,因爲一個田鬆就想弒君,她們究竟置黎民百姓,天下蒼生於何地?”
“田哥確實是你處置不了的人!”女聲裡透着難言的狠戾,由遠及近,江衍眯起眼睛,朝門口看去,幾個女子掀開帳簾,大步走了進來,從江衍的角度,可以看到倒在地上的幾個禁衛軍。
江衍皺了皺眉頭,造孽,他從來沒看過這麼醜的人,比起江玄嬰還要醜。
若是這想法被阿冬阿夏知道,定然要奇怪,因爲修行之人即使先天貌醜,經過了多年的修身養性,也會自然而然的改變容顏,修爲越高,越似神仙中人,這幾個女子除了一個沒經過修行的,剩下的人都可以說得上初窺門徑,容貌也好似天仙一般。
但是江衍的眼睛裡看到的卻是真實,他不喜歡江玄嬰,就是因爲本能的覺得虛假,從而覺得影響了他對這個人的判斷。
見到江衍,幾個人都愣了愣,有個做匈奴人打扮,拿着鞭子的紅衣女子當場臉就是一紅,其餘幾個女子卻紛紛皺起眉頭。和江衍一樣,她們修爲越高,也越能看見真實,正是因爲這樣,江衍那副天生毫無修飾的俊美容顏也落入了她們的眼睛。
雖是嫡支,資質卻比不得各家少主,辛辛苦苦修行數十年,受過無數的差別對待,忽然見了毫無根基的天才,第一感覺絕不會是惜才。
江衍感受到了這些人的惡意,不過他沒有慌張,只是冷冷的看着這些女子。
“既然在深山修行多年,也該讀過書,知道禮儀廉恥,你們爲何要庇護田鬆這等小人?”
他的話其實並不帶什麼嘲諷的意味,大顯畢竟開國不過幾代,雖然經過了革新,女子地位不像前朝那麼低,但像男子一樣讀書識字還是很難的,他見這些女子雖然樣貌粗鄙,但是一舉一動還是透出良好的教養來,不應該會是那種大字不識幾個的人。
一個黃衣女子當場拔出了劍,冷傲道:“田哥同我結成夫妻,我自然是要護着他的!”
剩下的女子也紛紛這麼說,江衍和阿冬阿夏的臉上都露出一種匪夷所思的神情來。
阿冬阿夏是純粹驚訝,這些女子修行不淺,身份不低,見過的俊美男子也該排成隊了纔是,也該有幾分傲氣,怎麼會一個兩個都看上了其貌不揚的田鬆,彼此之間的關係看上去還這麼融洽?
江衍比他們更驚訝:“三品官員納妾都只能納兩個,怎麼可能娶這麼多妻子?”
幾個女子當場氣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