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傾是鎮國侯府最小的公子,不過生父卻不是鎮國侯,而是鎮國侯早逝的弟弟,念及這是弟弟唯一的血脈,鎮國侯才把人接到了府裡。身份天差地別,裴傾人又內向,裴越並沒有對這個弟弟產生什麼手足之情,權當沒這個人,江衍受他影響,對於這個小表哥的印象也不多,勉勉強強記得有這個人而已。
他們這一番問答,旁邊蘇蕭眨了眨眼睛,奇怪道:“阿言弟弟又是阿姜的弟弟,也是裴傾的弟弟?”
看了江衍一眼,殷姜說道:“先時我沒說過嗎?裴伯母和我母親是手帕交,結過金蘭的姐妹。”
蘇蕭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沒再多問。
裴傾彷彿有些手足無措,他猶豫了一下說道:“阿言……弟弟?”
江衍不知道殷姜怎麼會疏忽到這個地步,讓他撞上熟人,這會兒不尷不尬的,只好應下。
“好了好了,認親到此結束,我們先吃,不然鍋裡都要煮爛了。”沒有發現氣氛的凝滯,蘇蕭拍拍手說道。
桌上擺的是火鍋,這也是最近這些年才折騰出來的新玩意,因爲本朝建都北陵,這裡冬日長,而且極爲嚴寒,這樣的天氣吃這個再合適不過,很快的就流傳開來。
鍋裡的湯底咕咚咚的翻騰着,下一筷子青菜,眼一眨就熟透了,肉要慢一點,要等,江衍坐在了裴傾和殷姜中間,燙了幾片青菜菌菇在碗裡,小口小口的吃着。
忽然一片鮮嫩的雪白肉片落入碗中,散發出嫋嫋熱氣,一擡頭,就見殷姜對他笑了笑,眸子亮得耀眼。
“剛撈出來的,吹吹再吃,小心燙。”
江衍頓了頓,低頭咬住肉片一角,慢慢的撕下一小塊,說實話,並不如宮裡的做的好吃,肉片帶着一股羊肉特有的羶味,雖然淡,卻不容忽略,但也許是因爲剛剛從鍋裡撈出來,帶着股子熱氣一路滑進胃袋,燙得人心都暖了起來。
裴傾垂下眼,筷子的角度微微變了一下,改爲夾起一片半生不熟的菌菇。
都是自己人,也沒有太多的講究,李素亭一邊吃,一邊說道:“我最近手裡頭有個縣令名額,可以外放出去,蘇蕭你和子青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若是有想法,就跟我說。”
蘇蕭眨了眨眼睛,說道:“在什麼地方?”
李素亭微微頓了一下,說道:“蘇浙一帶。”
蘇浙一帶自古繁華,衆人都頓了頓,半晌,纔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吃,蘇蕭咬了咬脣,說道:“離家太遠啦!我還是不去了,而且我怕吃苦,縣令累死累活的,倒不如我現在過得舒心。”
林子青說道:“我不去。”
蘇蕭看向他,哼了一聲:“這不是你去不去的事情了!你必須得去!不然多浪費你知道嗎?”
林子青重複了一遍:“我不去。”
紀曉眼睛轉了轉,看向李素亭,“大哥,你手裡既然有名額,那李顯宗的手裡恐怕更多吧?”
李素亭沉默了一下,“別打他的主意,這次老爺子盯着呢。”
江衍擡起頭,發現氣氛變得有些奇怪,他看向殷姜,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來,殷姜只是無奈的搖搖頭,給他添了幾筷子肉,叮囑:“你還小,不能總吃素的。”
他說完,拍了拍李素亭的肩膀,輕聲說道:“大哥,別想太多,我們都知道你難做。”
“我有什麼難做的。”李素亭搖搖頭,說道:“王都呆不得,能走一個是一個,我無非是儘儘自己的心意罷了。”
蘇蕭輕輕哼了一聲:“都說我們蘇家寵妾滅妻,我爹不知道多疼我呢!怎麼就呆不得了?林子青,你趕緊的去上任,別弄得好像我有多可憐一樣。”
他這話說的口不對心,江衍聽着他一句句罵爹的心聲,頗覺好笑,,就在這時,殷姜忽然臉色沉重起來,他說道:“大哥,這次的名額,是不是和春闈放官有關?”
年後就是春闈,春闈之後,舉子放官,大批的人員壓在吏部,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能夠成爲一方縣令,不過縣令五年一遷,每年也會空出一些名額來安置名列前茅的進士們。
李素亭點點頭,又問道:“怎麼?有問題?”
殷姜看了江衍一眼,隨即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說道:“雖然按照慣例,吏部每年都會把用來安置進士的名額扣下一些留待私用,但是今年不同,新皇剛剛登基,急需一批心腹,怎麼會不盯着春闈?我看,老爺子這次實在是冒險了。”
江衍愣住了,一旁的裴傾也呆了呆,似乎沒想到殷姜膽子這麼大,在江衍本尊的面前談起這樣的事情。
李素亭卻是微微的嘆了一口氣:“這個我怎麼不清楚?不過你們放心,我到手的名額沒有問題,那地方原先的縣令是個清廉的,不過年老歸鄉,述職的時候和我多說了幾句,希望能有勤政的官員接手那裡,還寫了封薦信,我也就順水推舟了。倒是老爺子……今年李顯宗進吏部任職,那些名額,大約早就預定出去了。”
江衍急忙問道:“朝廷留給新科進士的任職名額也能預定?”難道他們還能猜到誰能考上誰考不上?除非考題泄露!
衆人紛紛朝他看去,江衍臉上一熱,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紀曉擺擺手,安慰的說道:“阿言弟弟你不懂,那是蔭官,十個名額裡抽出一個給蔭官,根本沒人會注意,畢竟蔭官也算有功名在身,誰也不會查得這麼仔細的。”
蔭官,類似於爵位傳承,當官員達到了一定的品級或者得到了皇帝的特別許可,就可以在自家的子孫之中挑選一個讓他成爲蔭官,等同於進士及第,可以直接安排官職,但其實一般情況下,蔭官的地位是遠遠不如及第的進士們的。
江衍只覺得一股熱流直衝腦海,他不禁叫道:“吏部如此不公,爲何一直沒人彈劾?”
他仔細的想了想,最近的摺子根本沒有任何一件是針對吏部的,裡面還有許多是吏部尚書彈劾別人的摺子,措辭還十分嚴厲,讓人只看着,腦子裡就不自覺的印出一個憂國憂民的老臣形象。
一方面是覺得憤怒,被欺騙了這麼久的憤怒,另外一方面卻是迷茫,他不知道該說是自己一葉障目還是有人一手遮了天。
李素亭似乎並不想多說,他擺擺手,下了決定:“這件事情和我們沒關係,說句不好聽的,庶子非子,就是李家抄了九族,也抄不到我的頭上來,管他做什麼呢?倒是這次的名額十分難得,我看還是好好商量一下。”
蘇蕭叫道:“我不去,林子青!”
林子青搖搖頭:“我不能就這樣離開,蘇蕭,我知道你在蘇家……”
蘇蕭捂住耳朵,拒絕聽他說話。
紀曉拍了拍蘇蕭的肩膀,寬慰的說道:“我最近的那批貨已經到了,不出意外的話,起碼回本之後還能盈利個五六百兩,加上之前攢的錢,把子青撈出來是夠了,你也知道,我家裡是做生意的,沒你們官宦人家那麼多規矩,我爹跟我大哥對我都還不錯。”
蘇蕭咬牙。
林子青垂下眼簾,繼續說道:“我再怎麼樣,只是受些氣,你父親,可差點就把你送出去了。”
江衍瞪大了眼睛,不過他很有分寸的沒有弄出響動來,他這副模樣實在可愛得緊,殷姜拍拍他的頭,順手給他撫平了腦後一綹亂糟糟的頭髮。
“那事情就這麼說定了。”李素亭說道:“蘇蕭去上任。”
蘇蕭還想說什麼,林子青擡手給他塞了一塊肉:“吃你的吧,聽說蘇浙那邊做菜甜,你好鹹口,只怕到了那兒,餓都要餓瘦幾圈。”
蘇蕭含着眼淚把肉吃了,他似乎想說什麼,半晌仍然沒有說出來。
這時殷姜忽然說道:“和殷家徹底斷絕關係,不算那房子,我一共花費了兩千兩銀子,卻只怕從小到大,他們花在我身上的,二百兩都不到。”
凝滯的氣氛被打破,他這話倒像是打開了話匣子,紀曉冷笑一聲:“你這還是好的,畢竟官宦人家,不敢要多了,我爹足足給列出百十來條,最好笑的是裡面居然有兩顆價值千金的紫玉參,我明明記得一顆是他自己生病的時候讓人翻出來燉了的,另外一顆是送人了。我從十三歲開始給他跑生意,沒辦砸過一趟,這麼些年下來,居然還不夠半數的銀錢。”
李素亭眉頭皺得更深了,他走的是科舉晉身的路子,爲了地位穩固,他從來不沾手油水,想要攢夠銀兩換得自由身,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只能努力往上爬,但是最近這些日子,他也明顯發現了,有人在給他下絆子。吏部是李家的大本營,打狗還要看主人,但除非是主人已經默許。
江衍不着痕跡的看了看,四周傳來的心聲紛亂,不過還勉強能分辨,李素亭的思緒十分複雜,紀曉則是憤怒中帶着點麻木,蘇蕭有些茫然又有些喜悅,更多的是對林子青的擔憂,而林子青只是淡淡的想了想自己的母親。
殷姜……殷姜沒有心聲,他的情緒很冷靜,絲毫沒有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