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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的一個炎熱的夏日,一輛破舊的卡車穿過荒蕪的、長滿深紅色高大雜草的田野,沿着進攻的紅軍師團車隊開闢的前進道路向前線飛馳着。卡車微微晃動着,在坑坑窪窪的地方顛簸着,搖搖晃晃的木頭車廂嘎嘎作響。被打壞的、佈滿灰塵的車廂板上還可以勉強看到幾條白槓和“戰地郵政”的字跡。車輪底下噴出一條灰色長龍,拖在後面,然後慢慢地四散在悶熱的、無風的空中。

在塞滿信件的車廂裡,在一包包新出版的報紙上坐着兩個軍人,他們穿着夏天的軍用襯衫,戴着有淺藍色帽箍的軍帽,跟所有的貨物一起顛簸搖晃着。他們當中年輕的一位——從嶄新的,沒有壓緊的肩章就可以看得出來——是空軍上士。他頭髮淡黃,長得清秀而勻稱,臉像少女一樣細嫩,彷彿透過他白-的皮膚能看見血液似的。從外表上看,他只有十九歲左右,雖然他儘量使自己看上去像一位富有經驗的士兵——從牙縫裡吐痰,聲音嘶啞地罵人,把自己的菸捲卷得手指那麼粗,裝出一副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樣子——但是顯而易見,他是第一次上前線,而且非常激動。周圍的一切——不管是路旁炮筒扎進土裡的被打碎的大炮,還是雜草叢中露着炮塔的蘇聯坦克;不管是那些大概被炸彈直接擊中,炸得滿地都是的德國坦克的殘片,還是那些已經長滿青草的彈坑;也不管是士兵挖出來又被放置在新渡口邊上的一堆堆反坦克地雷,還是遠處草叢中閃光的德國士兵墓的白樺木十字架——這些戰鬥後的痕跡,以及那些前線戰士的目光根本不去注視的種種痕跡——都使年輕人感到新奇、震驚。對他來說,這一切是那樣宏偉壯闊,意義重大,而且異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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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相反,從年輕人的同伴,一名上尉身上,可以準確無誤地推測出他是一位有經驗的前線戰士。乍一看,可能認爲他不過二十三四歲,但是再仔細看看他那黝黑的、風吹日曬的臉龐,眼角、額頭、嘴角佈滿的細密皺紋,看看那雙沉思、疲憊的烏黑的眼睛,就可以再給他加上十歲。他的目光漠然地向四周掃視了一下。不論是四處被炸得扭曲的武器鏽片,還是卡車隆隆駛過的被燒燬的村莊死氣沉沉的街道,就連蘇聯飛機的一塊塊殘骸——稍遠的地方堆放着的一小堆灰色的破碎鋁片,殘破的馬達和一塊帶紅星與編號的機尾——所有這些使年輕人臉色發紅、心裡發顫的景象都沒有令他感到驚奇。

軍官用一捆捆報紙爲自己堆成了一個舒適的安樂椅。他把下頦抵在那根鑲着金字、奇特而沉重的烏木手杖上打起瞌睡來。有時他好像從瞌睡中醒過來,幸福地向四周看看,貪婪地用整個胸膛呼吸着炎熱芬芳的空氣。忽然,他在路旁海洋般繁茂的紅色雜草的上空發現遠處有兩個勉強看得見的小黑點,仔細一看原來是兩架在空中不緊不慢地飛行着,好像在互相追逐的飛機,他的精神突然爲之一振。他的眼睛放出光彩,清秀高挺的鼻樑下的鼻孔抽動着。隨後,他一邊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兩個勉強看得見的黑點,一邊用手敲着駕駛室的頂蓋喊着:

“發現敵機!轉彎!”

他站了起來,一邊用老練的目光估計着地形,一邊用手向司機指了指小溪旁那粘土質的谷地,谷地上長滿各款冬草那灰色粗糙的龍鬚根和一片片金色的石竹。

年輕人蔑視地微微一笑。飛機肆無忌憚地在遠處翻着跟頭,看起來它們對這輛在荒涼空曠的原野上揚起巨大灰塵的單個卡車毫不在意。但是,他還沒來得及反對,司機已經從路上拐了彎。於是卡車的車身軋軋作響,迅速向谷地駛去。

上尉立刻從車廂裡爬了出來,蹲在草地上,警惕地向路上張望着。

“您是怎麼了,真是的……”年輕人嘲笑地望了他一眼,開口說道。

就在這時上尉撲倒在草地上,並厲聲喊道:

“趴下!”

這時傳來了馬達震耳欲聾的吼聲,兩個巨大的黑影振動着空氣,可怕地轟鳴着,緊貼着他們的頭頂飛馳而去。這一切並沒有使年輕人覺得十分可怕:兩架普通飛機,也許是自己人的飛機。他環顧四周,忽然看到一輛停放在路旁的生鏽的卡車翻倒在地,冒着煙,迅速地燃燒起來。

“瞧,他們投的是燃燒彈。”司機微笑了一下,看了看被炮彈炸壞的,已經着火的車廂,“是專炸汽車的。”

“是偵察機。”上尉平靜地說,他伸開四肢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我們不得不等一會,它們很快就會飛回來。它們在掃蕩道路。朋友,把車開得遠點,開到那棵白樺樹底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是那樣冷靜而自信,好像德國飛行員剛剛向他通知了自己的計劃似的。跟在車上的還有一位姑娘——是一位軍事郵遞員。她臉色蒼白,沾滿灰塵的嘴脣上掛着迷惑的微笑,驚恐地望着平靜的天空。天空上一朵朵明亮的夏日白雲流動着,繚繞着,飄浮着。正因爲這樣,那位上土雖然很不好意思,還是隨便地說:

“最好還是走吧,爲什麼浪費時間?命中註定要被絞死的人就不會被淹死。”

上尉平靜地咀嚼着草莖,他看了一眼年輕人。他那烏黑憤怒的眼睛裡有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善意的嘲笑。

“我說,朋友,趁早忘了這個愚蠢的諺語吧。還有,上士同志,在前線應該聽上級的,命令你趴下就得趴下。”

他在草叢裡找到了一根多計的酸模草,用指甲剝去了它的纖維皮,然後津津有味地咯吱咯吱地嚼了起來。這時又傳來了馬達隱隱約約的轟鳴聲,隨後剛纔那兩架飛機緊貼着路面搖晃着機翼飛了過來——而且飛得這樣近,以至於能清楚地看到它們黃褐色的機翼和黑白色的十字,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離得較近的那架飛機機身上畫着的黑桃“A”。上尉懶洋洋地採了幾根雞冠草,看了看錶,然後向司機命令道:

“走吧!現在可以走了。朋友,讓我們快點離開這個地方,越遠越好。”

司機控響了喇叭,女郵遞員從谷地裡跑了出來。她帶來了幾枚掛在枝葉上的粉紅色的草莓,遞給了上尉。

“草莓快熟了……我們竟沒有感到夏天已經來臨了。”他說道,聞了聞草莓,隨後就像插花一樣把它們插到了軍用襯衫小兜的扣眼裡。

“您怎麼知道他們現在不會來了,我們可以走了呢?”年輕人問道。上尉沉默不語,他的身體隨着在坑窪裡上下顛簸的卡車有節奏地搖晃着。

“事情並不那麼深奧。這是‘密歇拉’,‘密—109’型飛機。它們的汽油儲量只夠飛四十五分鐘。它們的汽油已經用完了,現在加油去了。”

他輕描淡寫地解釋着這一切,好像難以理解,這麼簡單的東西怎麼能不知道。年輕人開始仔細地觀察天空。他想第一個發現飛翔的“密歇拉”。但是空氣清新,充滿了濃郁茂盛的花草氣息,塵土和曬得很暖和的大地的氣息,草叢裡的蟈蟈歡快有力地鳴叫着,一隻雲雀在這片荒涼的,雜草叢生的大地上空翱翔着,響亮地鳴叫着,以至於年輕人都忘了德國飛機,忘了危險,開始用愉快的、清脆的嗓子唱起了那首當時在前線備受歡迎的,反映一位戰士在窯洞裡思念遠方的愛人的歌曲。

“你會唱‘山梨樹’這首歌嗎?”他的同伴忽然插嘴問道。

年輕人點了點頭,順從地唱起了這支古老的歌曲。上尉疲憊的、落滿灰塵的臉上蒙上了一層憂鬱的色彩。

“不是這樣唱的,老夥計。你要知道,這不是流行歌謠,這是真正的歌曲。它應該用心靈去唱。”於是他用一種雖不是很高,但很準確的噪音輕輕跟着唱了起來。

一瞬間,汽車放慢了速度,女郵遞員從駕駛室裡跳了出來。卡車行駛着,她敏捷地抓住卡車的攔板,用雙手把緊,縱身跳了上去,翻進了車廂。那裡有一雙親切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

“我到你們這兒來了,我聽你們在唱歌……”

在卡車叮噹作響的顫動聲中,在蟈蟈賣力的瞿瞿鳴叫聲中,他們三個人開始合唱了起來。

年輕人走到一旁,他從揹包裡拿出來一隻大口琴,一會地吹口琴,一會地合唱,一會兒用它來指揮,領唱着這首歌。在這條淒涼荒蕪的、好像用鞭子在這片多塵的,長滿高大野草的田野上抽打出來的通往前線的道路上,響亮而憂傷地飄蕩着這首歌。它是那麼古老,又是那樣年輕,猶如炎熱的夏季裡這片酷熱難忍的田野,猶如這溫暖芬芳的草叢中蟈蟈賣力的瞿瞿鳴叫,猶如夏日明亮的天空中雲雀的啼鳴,猶如這片高遠而深邃的天空。

他們是那樣沉醉於歌聲裡,以至於汽車突然剎車時,他們差點兒從報紙堆上摔下去。汽車在馬路中間停了下來,旁邊一輛被炸壞的載重三噸的汽車翻在溝裡,灰突突的輪胎翻了過來。年輕人臉色蒼白,而他的同伴則迅速跨過車廂板,急忙向那輛翻倒的汽車走去。他的步伐奇怪而笨拙,像跳舞一樣。過了一會兒,司機從撞癟的駕駛室裡拖出一個渾身是血的軍需大尉。他的臉大概是撞上了玻璃,被擦破了,弄得傷痕累累,變成了灰土色。

上尉扒開了他緊閉着的眼皮。

“他死了。”他邊說邊脫下軍帽,“裡面還有人嗎?”

“有。還有一位司機。”司機回答道。

“喂!幹嗎站着?幫幫忙!”上尉向手足無措的年輕人吆喝道,“沒見過血嗎?要習慣習慣,以後得非看不可……這一定是那兩架偵察機乾的。”

司機還活着。他閉着眼睛不時輕輕哼幾聲,看不見他的傷口,但是很顯然,當那輛被炮彈擊中的全速前進的汽車被拋到溝裡的時候,他的胸部撞到了方向盤上,而駕駛室的碎塊又把他壓到了方向盤上。上尉命令把他擡進車廂。他在傷員的身體下面鋪上了自己那件嶄新漂亮、未曾穿過的軍大衣。這件軍大衣他總是用白棉布包着,小心翼翼地帶在身邊。他自己坐在車廂板上,把傷員的頭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儘量開得快點!”他向司機命令道。

他小心地託着傷員的頭部,並對自己那種想入非非的念頭笑了起來。

當卡車駛進一條小村莊的街道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有經驗的眼睛一看就可以推測出這裡是一個不大的空軍部隊的指揮所。幾根電線在灰濛濛的李子樹的樹枝上和長在柵欄裡乾巴巴的小蘋果樹上延伸着,繞過水井的取水吊杆和木柵欄的柱子。在房子附近通常總是放着農用大車,堆着犁耙的稻草棚底下,現在可以看見被撞壞的“愛莫奇卡”汽車和“維利斯”小汽車。小窗戶那昏暗的玻璃後面到處可見頭戴淺藍色帽箍軍帽的軍人們在晃動着,打字機劈啪作響,在一間電線密集的小屋子裡還可以聽到電報機有節奏的嘀嘀聲。

這個大小路叉處的小村莊位於淒涼的、雜草叢生、荒無人煙的地帶,像自然保護區一樣被安然無恙地保存了下來。這足以說明,在德國人入侵以前,這一帶的生活是多麼美好,多麼有規律,就連那個長滿淡黃色浮萍的小池塘也蓄滿了清水。它像一個清涼的斑點在一排古老垂柳的樹蔭裡閃亮着,一對紅嘴白鵝梳洗着羽毛,撥開叢生的浮萍,在水中游來游去。

傷員被擡進了一座掛着紅旗的木房裡。然後卡車穿過小村莊,停在鄉村學校一座整齊的樓房前。憑着密佈在被打碎的窗戶裡的電線,以及站在門廳裡的一位胸前掛着衝鋒槍的士兵,就可以猜出,這裡是指揮部。

“我找團長。”上尉對勤務兵說。勤務兵正站在敞開的窗前解《紅軍戰士》雜誌上的縱橫字謎。

跟在他身後的年輕人發現,在指揮部的門口上尉機械地整理好自己的軍用襯衫,用大拇指持平腰帶以下的部位,扣上領口,他也隨即效仿做了。現在,在各方面他都竭力模仿他那位沉默寡言,令他非常喜歡的同伴。

“上校沒有空。”勤務兵答道。

“請您報告說,我帶來了一封空軍總部幹部處的緊急公函。”

“請您稍候,他正在聽空中偵察機組的報告。他吩咐不要打擾他。請您在房前的小花園裡坐一會兒。”

勤務兵又聚精會神地解答縱橫字謎去了。來人走進了小花園,坐到了用磚精心砌成的花壇上的一條老式椅子上。花壇如今已經荒蕪了,野草叢生。戰前在這樣寂靜的夏日夜晚,年老的女教師工作之後一定會坐在這裡休息。從敞開的窗戶裡清晰地傳來兩個聲音,一個嘶啞的聲音激動地報告說:

“就在通往大高拉霍沃和克列斯塔沃茲得維任斯基教堂的道路上,密集的卡車車隊在急速前進,看來,都是朝一個方向——朝前線去的。就在這個地方,在教堂附近的山谷裡有許多坦克和卡車……我想是集結了大部隊……”

“你爲什麼這樣想?”一個男中音插嘴說。

“我們遇到了非常強大的阻擊,好不容易纔逃了出來。昨天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些廚房冒着炊煙。我緊貼着房頂飛了過去,掃射一通想嚇唬嚇唬他們。叮是今天那裡卻不得了!炮火猛烈……很顯然是向前線開去的。”

“那麼在‘了’字區域裡情況怎麼樣呢?”

“這裡也有行軍,只是動靜小些。在小樹林附近有大批坦克縱隊在行軍,大約有一百輛,一個梯隊接一個梯隊地延伸着,足足有五公里長。大白天就這樣行軍,也不掩蔽。這也可能是僞裝行軍……就在這裡,在這裡。後來在那裡測定了炮兵的位置,就在前沿陣地邊上。還有許多彈藥庫,都用木柴覆蓋上了。昨天這些都沒有……是一些大倉庫。”

“完了嗎?”

“就這些了,上校同志。您讓我寫報告嗎?”

“還要什麼報告!立刻到軍部去報告!您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喂,勤務兵,叫我的‘維利斯’來!送大尉到空軍司令部去。”

團長辦公室設在一間寬敞的教室裡。在一個牆壁用光禿的原木拼成的房間裡總共只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擺着幾個皮製的電話套,一個裝着地圖的飛行皮囊和一支紅鉛筆。上校是一位身材矮小,動作迅速,體格健壯的人。他兩手背在身後,順着牆在屋裡走來走去。他思索着,兩次從站得筆直的飛行員身旁走過去,然後突然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詢問地擡起削瘦剛毅的臉。

“上尉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皮膚黝黑的軍官立正,行了軍禮,自我介紹道,“前來聽您指揮。”

“上土亞歷山大-彼得羅夫。”年輕人報告說。他努力把身體挺得更直,把軍用高筒皮靴在地板上敲得更響。

“團長伊萬諾夫上校。”主人嘟噥說,“信函在哪兒?”

密列西耶夫動作麻利地從皮囊裡取出信,交給了上校。上校草草地看了看送來的信,然後目光迅速地打量着來人。

“好,來得正是時候。只是爲什麼他們派來的這麼少?”——然後忽然想起了什麼,他的臉上掠過一絲驚奇:“請問,您就是密列西耶夫嗎?空軍司令部參謀長打電話跟我談起了您的情況。他告訴我,說您……”

“這並不重要,上校同志。”阿列克謝有些失禮地打斷了他的話,“您允許我執行戰鬥任務嗎?”

上校好奇地看了看上尉,然後讚許地笑了笑,點頭說:

“對!……勤務兵,把他們送到參謀長那兒去,以我的名義去安排,給他們口糧,安排他們住宿的地方。還要告訴參謀長,把他們編入大尉切斯洛夫的近衛軍航空大隊。去執行吧。”

彼得羅夫覺得團長有點過於忙亂。密列西耶夫卻喜歡他。那些動作迅速,能立刻、輕易地理解一切,能準確地思考,果斷地作決定的人很合阿列克謝的口味。他們在小花園裡偶然聽到的空軍偵察兵的報告仍然在他腦中縈繞着。根據一個軍人所能理解的跡象看:根據他們從軍部出來後所走的道路都被堵塞了,只能用舉手示意的方式從一輛車換乘另一輛車前進這一點;根據每到夜晚路上的哨兵就嚴厲地要求汽車遵守隱蔽的命令,威嚇那些觸犯者要射穿輪胎這一點;根據偏離前線公路那邊的小白樺林中集結了大量的坦克、卡車和人炮而變得嘈鬧和擁擠這一點;根據今天甚至在荒無人煙的野戰道路上他們也受到德國偵察機的攻擊這一點——密列西耶夫明白,前線暫時的平靜已接近尾聲了,就在這個地區德國人企圖進行新的進攻,這場進攻不久就會發生。紅軍指揮部知道這一點,並準備予以適當的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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