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也一天天地虛弱下去。在另一封信裡,他甚至告訴“氣象學中士”(現在他確信她是他唯一能訴說痛苦的人):大概他已經不能離開這裡了,這樣倒好些,因爲沒有腳的飛行員,就等於是沒有翅膀的鳥兒。它要是活着,啄食還行,可是要想飛那是做夢。他說他不想變成沒翅膀的鳥兒,他準備平靜地迎接最壞的結局,但願它能快些到來。這樣寫信是很殘酷的:因爲姑娘在通信的過程裡承認,她對“上尉同志”早已傾心,若不是他遭受這般痛苦,那她是絕不會向他承認的。

“想嫁人,我們男人如今可值錢吶。腳對她來說不過是多一些配給證罷了。”總是自信的庫庫什金刻薄地解釋道。

然而阿列克謝明白當死神在他們頭頂上呼嘯時,他的臉色是多麼地蒼白。他知道,事情並不這麼簡單。他也知道姑娘讀到他那封憂傷的坦誠的信會多麼痛苦。他連“氣象學中士”的名字也不知道,卻仍舊向她訴說自己鬱鬱寡歡的情思。

對所有的人政委都能找到鑰匙,但是唯有阿列克謝未予理睬他的把戲。阿列克謝手術後的第一天病房裡出現了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大夥開始朗讀。阿列克謝明白這是念給誰聽的,可是這對他的安慰甚少。保爾-柯察金是他從小就欽佩的。他是他喜愛的英雄之一。“不過柯察金可不是飛行員啊,”阿列克謝想,“難道他能體會‘想飛上天而得了病’的滋味嗎?!要知道奧斯特洛夫斯基在病榻上寫作的時候,並不是全國的男男女女都在作戰,也沒有連流鼻涕的小孩都站在箱子上旋磨炮彈啊——他們個子那麼矮,連機牀也夠不着。”

總而言之,這本書在這種情況下並沒有奏效。於是政委開始迂迴運動。彷彿出於無意識,他講述了另一個人,儘管雙腳癱瘓了卻能完成重大的社會工作。對世界上一切都感興趣的斯捷——伊萬諾維奇驚歎起來。他自己就回憶起他們家鄉一位只有一隻手的醫生,區裡的頭號醫生,又能騎馬,又能找獵,打獵的時候用一隻手開槍,粒粒子彈擊中獵物的眼珠子。這時政委又想到已故的科學院院士威廉斯①,他是因爲農耕站的事而認識他的。這個人半身癱瘓,只用一個手幹活,仍舊領導着一個研究所,進行規模宏大的工作。

①威廉斯,蘇聯傑出的土壤學家、農學家。

密列西耶夫一邊聽一邊冷笑:思考呀,說話呀,寫作呀,發命令呀,治療呀,甚至打獵呀,沒有腳當然可以,可他是個飛行員,是個天生的飛行員。從他作爲小孩看守瓜田的那天起,他就想做個飛行員。那天在瓜地裡(瓜地乾裂,瓜葉也已枯黃,一個個馳名伏爾加的又大又圓的花皮西瓜躺在瓜地裡),他先是聽到,繼而又看見一隻小小的銀色蜻蜓,在陽光下閃閃點點震動着雙重翅膀,高高地在灰濛濛的草原上朝着斯大林格勒方向飄然而過。

從那時起他要當飛行員的幻想一直就沒有改變。在上課的課桌上,在做旋下的機牀旁,無時不想。晚上,當全家人都入睡時,他就與李亞賓傑夫斯基①一起搜尋和搭救“契留斯金號”②船員,同沃陀比雅諾夫③一起將重型飛機降落在北極冰峰疊巒的冰層上,和契卡洛夫④一起開闢了無人探險的途經北極而到達美國的空中航線。

①李亞賓傑夫斯基,蘇聯著名飛行員,因救“契留斯金號”船員而獲“蘇聯英雄”稱號。

②“契留斯金號”,1933年蘇聯北極探險船隻,在朱柯特卡海觸冰沉沒。

③沃陀比雅諾夫,蘇聯著名北極飛行員。

④契卡洛夫,蘇聯著名飛行員。1937年完成由莫斯科途經北極到美國的不着陸飛行。1938年試機飛行失事身亡。

共青團組織派他去遠東。他要在原始森林裡參加一座年輕的城市——阿穆爾河畔的共青團城的建設。即使到了那裡,到了原始森林裡,他還是帶去了自己飛行的夢想。他在建設者中間竟然尋覓到一撥像他一樣幻想從事令人羨慕的飛行職業的青年男女。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果真用自己的雙手在這座目前僅僅處於計劃中的城市裡建起了自己的航空俱樂部。當夜幕降臨、暮靄籠罩着巨大的建設工地的時候,所有的建設者早早地鑽進帳篷,關閉窗戶,門前用潮溼的樹枝點燃一堆煙火,來驅趕成堆成堆的蚊子和飛蟲——空中到處瀰漫着它們那尖細的可惡的嗡嗡聲。就在這時,就在建設者們經過一天辛勞之後休息的時候,以阿列克謝爲首的航空俱樂部的會員們,渾身塗滿了驅逐蚊子和飛蟲的揮發油,帶着斧頭、鎬頭,帶着鋸子、鐵鍬和炸藥向大森林裡進發。他們鋸樹伐木、炸掉樹墩、平整土地,他們要征服森林,整治出一塊機場空地。他們征服了森林,終於在密林深處開闢出一塊幾公里的飛機場地。

就是從這個機場上阿列克謝第一次駕着教練機飛上了天,終於圓了兒時的夢想。

後來進入空軍學校學習,自己也教授青年人。戰爭爆發的時候,他還在學校裡。爲了參戰他不顧學校領導的勸阻,毅然放棄了軍官的職位,加入了作戰部隊。他一生的所有的志願,他所有的激情和喜悅,他所有對未來的憧憬,他畢生所有的真正的成就——一切都是與飛行聯繫着的……

可是他們竟然跟他談論威廉斯!

“他(威廉斯)又不是飛行員。”阿列克謝說道,轉身向牆。

但是政委並未放棄“開啓”他的努力。有一天,阿列克謝像平常一樣冷淡、麻木不仁,他聽見政委低沉的嗓音:

“阿遼沙,看看吧:這裡寫到你呢!”

斯捷——伊萬諾維奇把一本雜誌遞給密列西耶夫。裡面有一篇不大的文章,下面用鉛筆劃了線。阿列克謝匆匆掃了一眼加記號的地方,並未發現自己的姓名。這是一篇短文,說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俄國飛行員的故事。雜誌上一個陌生的青年軍官的臉正對着阿列克謝,他留着鬈曲得像錐子的鬍子。船形帽一直壓到耳邊,帽子上嵌着一顆白色的帽徽。

“念呀,念呀,簡直就是寫你。”政委毫不讓步。

密列西耶夫讀了一遍。文章講述的是俄事飛行員,瓦連裡揚-阿爾卡其耶維奇-卡爾波維奇的故事。中尉卡爾波維奇在德軍陣地上空飛行時,一條腿被敵人的杜姆彈炸傷。他拖着一條炸爛的腿,硬是駕着自己的“法爾曼”型座機穿過前線,降落到自己的陣地上。他的腿被截去一隻,但是年輕的軍官不願離開軍隊。他發明了一種結構獨特的假肢,長久不懈地做體操,訓練駕駛操作,由於這樣他在戰爭的後期又重返軍營。他在一所空軍飛行員學校任檢查員,據文章裡說,有時甚至“駕着自己的座機騰飛上天,去歷險”。他曾獲得軍官“喬治”勳章。他在俄國空軍服役期間,成績卓越,一直到他因飛機失事而去世。

密列西耶夫將這篇文章讀了一遍、兩遍、三遍。照片上的這位面色疲倦而又果斷的瘦精精的青年中尉略帶緊張,但總體上還是氣宇軒昂地微笑着。全病房的人都鴉雀無聲地注視着阿列克謝。他把頭髮撓得亂蓬蓬的,目不轉睛地看着文章,用手摸到牀頭櫃上的鉛筆,認真仔細地把它框起來。

“讀完啦?”政委狡黠地問。阿列克謝沒吭聲,眼睛仍舊在字裡行間掃來掃去。“喂,你說說看!”

“他嘛,只少了一隻腳。”

“你呢,是蘇維埃人呀。”

“他駕駛的是‘法爾曼’機。難道那是飛機?那是個樓架子,駕着它怎麼飛不起來呢?上面的操縱裝置既不需要手腳靈活,也不需要手腳敏捷。”

“可你是蘇維埃人呀!”政委仍不讓步。

“蘇維埃人。”阿列克謝機械地重複了一遍,依然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篇文章,頃刻他那蒼白的臉上泛出一絲紅暈來,他用驚喜的目光環顧着大家。

睡覺時阿列克謝把雜誌塞到枕下,塞過之後他就回憶起來,小時候他爬到和兄長們同睡的高板牀上,他也是這麼把一隻醜兮兮的短耳朵小熊塞到枕下的,那是母親用一件舊的絨布短衫爲他縫製的。想到這裡他一下子吃吃笑起來,笑得全屋的人都聽見了。

夜裡他沒閤眼。病房裡的人都進入了夢鄉。葛沃茲捷夫在牀上翻了一下,弄得彈簧吱吱咯咯地響。斯捷——伊萬諾維奇的鼾聲像瞿瞿的哨聲,似乎他的體內要炸裂了一般。政委偶爾翻身的時候,透過牙縫在靜靜地呻吟。這一切阿列克謝均未聽見。他不時地拿出雜誌,就着微弱的過夜燈光看着中尉那張笑吟吟的臉。“你真不簡單,你到底幹成了。”他想着,“對我雖是十倍的困難,你瞧着吧,我不會甘拜下風的。”

夜間政委突然沒有了聲息。阿列克謝欠起身來看見他躺在那裡面色慘白、神情安詳,好像已經斷氣。飛行員抓起小鈴擋瘋狂地搖起來。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帽子也沒戴、滿臉惺鬆、披頭散髮地就跑進來了,幾分鐘後主治醫生也被喚來了。給他搭脈、給他打強心針、往他口中插氧氣管。這次搶救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有時病人似乎是毫無希望了。但是最後政委還是睜開了眼睛,微弱地、幾乎不可察覺地對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笑了笑,輕輕地說:

“請原諒,我讓您受驚了,還是虛驚一場。我壓根就沒走到地獄,所以除雀斑的油膏沒帶來。所以嘛,親愛的,毫無辦法,您只好讓您的雀斑出出風頭嘍。”

幾句笑話讓大夥兒的心裡輕鬆了許多。這棵橡樹的確堅實,這樣的風暴他是能經受住的。主治醫生走了,咔嚓咔嚓的皮鞋聲漸漸地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助理護士也走了,只有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呆在這裡,側身坐在政委的牀上。病人們又睡着了,密列西耶夫也閉目躺着,卻琢磨着假肢的事情。起碼可以用皮帶把假肢拴系在飛機的腳蹬操縱上。他記得曾在航空俱樂部聽過教官(內戰時期的老飛行員)說過一個短腳飛行員把一塊木墊綁在腳蹬板上的故事。

“老兄,我不會甘拜下風的!”他向卡爾波維奇發誓,“要飛,一定要飛!”他的腦海裡反覆出現這句話,驅走了他的睡意。他靜靜地躺着,閉着雙眼。別人可能認爲他已進入夢鄉,做夢發笑呢。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一段談話,這席話他在以後生活困苦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地想起過。

“唉,您這是幹什麼呀,幹什麼呀?疼得這個樣子了還說笑逗樂的。我一想到您病成這樣,我的心都涼了。爲什麼您拒絕單人病房呢?”

似乎說這話的不是病房護士,不是那個嫵媚、和藹,有些超凡脫俗的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而是一個充滿激情和抗議的女性。她的話語裡飽含痛苦,也許還含有一種更深的情感。密列西耶夫睜開雙眼。頭巾遮住了小燈發出的暗淡的光,他看見了枕頭上政委那張蒼白浮腫的臉和一雙安詳而柔和閃光的眼睛,他還看見了護士溫柔的女性側影。一束從背後反射來的燈光把她一頭蓬鬆的褐發映得發光。密列西耶夫儘管知道不該偷看,但是他的目光怎麼也不能從她身上挪開。

“唉呀呀,小護士,都淌眼淚了呢,這可不好啊!大概我們要吃安眠藥了吧?”政委像對小姑娘一樣對她說。

“您又在取笑人了。您是個什麼樣的人啊?您是個怪人,懂嗎,是個怪人。該哭的時候反而笑;都自身難保了反而安慰別人。我心愛的人兒,心愛的人兒,您聽着,您不該這樣對待自己!”

她垂着頭默默地哭了好久。政委憂鬱而憐愛地望着她那在白大褂裡抽搐的瘦弱的肩頭,說:

“遲了,遲了,親愛的。個人大事我總是拖得太久,總是騰不出時間,如今呢,一切都太遲了。”

政委嘆了一口氣。護士挺了挺腰,那雙噙滿淚珠的眼睛殷切期待地注視着他。他笑了笑,又嘆了一聲,然後用一向友善、不無戲謔的腔調繼續說:

“乖孩子,聽我講個故事吧,是剛剛想到的。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發生在內戰時期的土克爾斯坦境內。我們的一個騎兵隊拼命追擊巴斯瑪契匪幫,結果誤入一片沙漠之中。馬匹是俄羅斯產的,不適應沙地,開始一匹一匹地跌倒。這下我們都成了步兵。是的,指揮官於是決定:扔掉馱物,光帶武器步行向一個大城市進發。可是離城大約有一百六十公里呢,而且是在光禿禿的沙漠上行走。乖孩子,你能想象嗎?我們走呀走呀,走了一天、兩天、三天。驕陽似火,乾渴難忍,嘴脣開始乾裂。空中是熱騰騰的沙塵,腳下是沙沙發響的沙土,撲到牙齒上嘎嘎作響,飛進眼裡又癢又痛,鑽進喉嚨裡又憋又問。唉,實在又累又乏。有人倒在沙地上,激起一層層沙子,把臉貼到地上躺着。我們的政委叫瓦羅京-雅可夫-巴甫洛維奇。外表上他是個文弱的書生,原先是一個歷史學家,可實際上他是一個堅強的布爾什維克。他似乎應該是第一個跌倒的,可是他卻邊走邊鼓勵鞭策大家,他說:‘近了,快了。’對那些躺下來的,他晃悠着手槍說:‘起來!不然我斃了你!’

“到了第四天,離城只有十五六裡了,人們精疲力竭。我們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個醉漢。身後的腳印一深一淺,像受傷的野獸的足跡。忽然我們的政委唱起歌來,他的嗓子又尖細又蹩腳,唱的又是一支舊軍隊裡的古里古怪的歌:‘褐斑馬呀,大角羊呀……’可我們也跟着應和,唱起來。我下了命令:‘齊步走!’就一二一地叫着口令。也許你也不信,隊伍走得挺輕鬆。這支歌唱完之後又唱起第二支歌、第三支歌。您要知道,親愛的小護士,我們是在那麼炎熱的地方用乾裂的嘴唱着!一路上,我們把知道的歌都唱了一遍,最後我們都走到了目的地,沒有一個人留在沙漠裡……您瞧,這事。”

“那麼,政委呢!”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問道。

“政委怎麼啦?活着,挺好。現在是教授,考古學家,他時不時地從地下發掘出什麼史前的遺蹟。打那以後,他的嗓音自然壞啦,沙啞了。不過他要嗓音幹嗎?他又不是歌唱家列梅雪夫……好吧,就到這兒吧。去睡吧,乖孩子,我以軍人的名義向您發誓,今晚我不會死的。”

密列西耶夫終於酣然入睡,悄悄地進入了夢鄉。他夢見了黃沙茫茫的沙漠,那是他生平從未見過的沙漠。一張張血淋淋的嘴裡飛揚出陣陣歌聲。那個瓦羅京在夢境中不知怎的很像政委沃羅比約夫。

阿列克謝一覺醒來已經很晚了,反射過來的點點斑斑的陽光早已照射到病房的中央,標誌着中午的到來。他帶着一絲快意醒來。是夢嗎?什麼夢呢……他的視線落到了那本在睡夢中被他的手壓皺了的雜誌上,在那頁被揉皺的雜誌上卡爾波維奇中尉還是那樣緊張,氣宇軒昂地微笑着。密列西耶夫愛惜地把雜誌撫摸平貼,又衝他擠擠眼。

政委洗漱完畢,笑嘻嘻地看着阿列克謝。

“你幹嘛和他擠眉弄眼的?”他滿意地問。

“我們要起飛啦。”阿列克謝答道。

“怎麼會呢?他就缺了一隻腳呀,你可是缺了兩隻呢!”

“要知道我是蘇維埃俄羅斯人!”密列西耶夫應聲道。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話語裡充滿了自信,似乎他一定能超越卡爾波維奇,一定能飛行似的。

早餐時他將助理護士端上來的食物吃了個精光。他吃驚地望着空空如也的盤子,還要添。他處於神經亢奮的狀態,哼着小調,試着吹吹口哨,自言自語地大聲爭論。教授查房的時候,他就利用瓦西里-瓦西裡耶維奇對他的好感,刨根究底地問他,儘快痊癒應該注意什麼。當他知道應該多吃多睡之後,午飯時他就要了兩份第二道菜,還死撐哽咽地將第四塊餡餅塞了下去。白天他不能入睡,於是乎就閉目躺上個把鐘頭。

幸福總是自私的。當阿列克謝沒完沒了地詢問教授時,他並未發覺全室的人關注的神情。瓦西里-瓦西裡耶維奇像往常一樣準時查房,那時當天的陽光慢慢地爬過病室的地板,斜射到一塊有缺口的木塊上。從表面上看教授的工作仍然仔細認真,然而大家都能感覺到他的內心深處有種與他性情截然不符的消沉。他沒有罵人,沒有傾噴他那平素慣有的尖酸刻薄的話語。他的由於發炎而發紅的眼角旁筋脈在不停地顫抖。晚上來的時候他的面頰消瘦了,明顯地衰老了。他輕輕地責備把抹布遺忘在門把手上的助理護士,看看政委的體溫記錄,給他改寫了治療方案,然後就悄然離去。他的身後簇擁着像他一樣的銅然若失默默無語的隨從。在門口他絆了一下,若不是有人抓住他的手臂,他就跌下去了。這個嗓音沙啞、大吼大罵的大塊頭與溫文爾雅的氣度是絕不相容的。四十二號病房的病人用狐疑的眼光目送着他。所有愛上這個善良的大個子的人都覺得有些不自在。

第二天早晨一切都清楚了:瓦西里-瓦西裡耶維奇的獨生子在西線陣亡了。他也叫瓦西里-瓦西裡耶維奇,也是一位醫生。他是父親的驕傲和喜悅,是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科學家。在規定的時間裡整個醫院都在屏息等待教授是否會來進行他的傳統查房。四十二號病房也在緊張地注視着陽光在地板上緩緩地。幾乎是看不見的運動。最後陽光斜射到那塊有缺口的拼花木地板上了——大家交換了一下眼色:不會來了。恰恰這時走廊裡傳來了那沉重的熟悉的腳步聲以及許多隨從的腳步聲。教授的氣色竟然比昨天好些。不過他的眼睛還是通紅的,眼皮和鼻子都腫了,好像是患了一種重傷風。當他從政委的桌子上拿起體溫記錄時,他那雙胖乎乎的有些脫皮的手抖得很厲害。但是他依然如故,精力充沛,辦事認真,不同的是他那大喊大叫的罵聲消失了。

像是事前約好似的,傷員和病人都爭先恐後地想方設法讓他開心。這一天大家都感到身體好了一些,連病危的人也毫無怨言,並區發現自己的病情在痊癒。大家甚至過於殷情地交口讚譽醫院的種種規矩和令人神奇的種種療效。這是一個被共同的巨大的悲痛凝結成一體的相親相愛的家庭。

瓦西里-瓦西裡耶維奇一邊查房一邊感到驚詫:爲什麼今天早晨他的治療這麼順利?

他驚詫嗎?或許他已發現了這個無言而天真的計謀。假如他發現了,那麼這或許能夠減輕他那無法醫治的創傷招致的痛苦。

5200全本書庫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