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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實在是精疲力竭,在積雪漸漸融化的林中之路上拖着雙腳慢騰騰地走着,而爲了能接着走下去,他不時地要停下來休息。春天已不是在遠處微笑,而是走進了這片禁上砍伐的森林,並帶着陣陣和煦之風,帶着透過樹枝、沖洗掉土堆和小丘上積雪的強烈的陽光,帶着傍晚纔會有的烏鴉憂鬱的啼聲,帶着在路中暗褐色土塊上緩慢移動的豐滿的白嘴鴉,帶着蜂巢似的多孔的溼潤雪團,帶着雪融化時的耀眼水窪,帶着家釀麥酒的強烈氣味,這味道能使所有的生物都愉快得陶醉起來。

阿列克謝從小就喜歡這個季節,就連現在他還是貪婪地呼吸着這溼潤的醉人芬芳,雖然此時他在水窪裡拖拉着那穿着溼乎乎的、被水泡得發漲的長統皮靴的壞腳,還有飢餓與因疼痛和疲倦而幾乎要喪失的知覺。他詛咒着水注和粘雪及初春的泥濘。他已經不辨道路,不繞過水窪,一路摔着跤,跌趴下來,又站起來,重重地靠在手杖上,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積蓄着力量,然後再把手杖向前移並儘量多移動一些,繼續緩慢地往東走去。

林中之道在這兒猛然地拐了個彎,往左折。他就在這兒停下來,並愣住不動了。有個地方的路特別狹窄,兩邊擠滿了密密的小樹林,就在那裡他看見了幾天前越過他的那些德國汽車。兩株粗大的松樹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在這兩株樹旁邊就停有那輛像斧頭的裝甲車,它的散熱器紮在這兩棵樹中間。不過它已不再是像以前那樣白底帶圓點的了,而是紫紅色的,它低低地架在鐵圈上,因爲它的輪胎被燒掉了;炮塔則倒在樹下的雪地上,像一種奇怪的蘑菇。裝甲車旁邊躺着三具屍體(它的乘員),這些死人都穿着油污的黑色短上衣,戴着布做的兜形帽。

兩輛越野汽車也被燒燬了,成了深紅色的,裡面燒得焦黑。它們跟那輛裝甲車緊貼在一起,停在被煤煙、灰燼和焦炭弄成黑色的雪上。在路的兩旁,在路邊的灌木叢裡,在水溝裡,到處都是躺得橫七豎八的德國士兵屍體。由此可看出:士兵們是嚇得到處亂竄的,甚至沒有明白究竟出了什麼事,沒弄清楚死神用暴風雪之慢遮蔽着藏在每一棵樹、每一處灌木叢後面窺視着他們。有一具穿着軍服但沒有穿長褲的軍官的屍首被綁在一棵樹上,它的黑領綠色對襟上衣上彆着一張字條,那上面寫着:“罪有應得”。稍往下一點是用黑色鉛筆添補的一個很大的“狗”字,筆跡是另外一個人的。

阿列克謝久久地看着這激戰之地,尋找某些可吃的東西。他只在一處發現有面包乾,它已被烏啄食過,存放了好長時間並開始發黴,還被踩進了雪裡。他把這麪包於拿到嘴邊,貪婪地吸着黑麪包的酸味。他恨不得把這塊麪包幹整個兒地塞到嘴裡,不斷咀嚼、咀嚼,咀嚼這一大塊香噴噴的麪包。但是阿列克謝把它分成了三份,兩份深藏在褲口袋裡,一份搓成碎片,接着就像吸吮冰糖似地吸吮這些碎屑,極力延長這種享受。

他又環繞戰場一週。就在這時,他突然產生了一種想法:游擊隊應該就在這兒的什麼地方,就在附近!灌木叢中樹林周圍那些發暗的雪不就是他們的腳印嗎!或許他在屍首堆裡徘徊的時候已經被他們發覺,也許有一位游擊隊偵察員正從松樹頂上、從灌木叢後面或是從雪堆後面監視着他。阿列克謝把雙手放在嘴跟前用盡全身力氣大喊:

“喂,喂!游擊隊!游擊隊!”

使他驚奇的是,他發出的聲音是多麼地輕微無力。從密林裡傳來的迴音同他的喊聲呼應着,把他那被樹於斷斷續續地反射過來的叫喊聲返送回來,甚至連這個迴音好像也比他的聲音洪亮些。

“游擊隊!遊一擊一隊!喂,喂!”阿列克謝坐在燒得烏黑的汽車和不做聲的敵人屍首中間的雪地上,大聲喊叫着。

他一面喊,一面凝神細聽。他喊得聲嘶力竭。他已明白,游擊隊完成了自己的任務,蒐集好了戰利品,早就離開了——再說,他們何必要留在這座沒人的密林裡呢!但是,他仍舊一直喊着,希望有奇蹟出現,希望立刻有幾個大鬍子從灌木叢裡走出來(關於他們,他已聽說過很多),把他擡起來運走。他甚至可以休息一整天,一個小時,一切都由別人來安排,什麼也不用擔心,也不必着急往哪兒去。

只有森林用斷斷續續的響亮回聲來答覆他。突然,阿列克謝透過悅耳深沉的針葉林聲,聽見了一陣低沉而又密集的炮轟聲,它們一會兒清晰可辨,一會兒完全沉寂。或許是因爲過分緊張而有如此感覺嗎?他全身振作了起來,好像遠處有一個很友好的召喚聲傳到了他這片荒涼的森林裡。但是他不相信自己的聽覺,又伸長了脖子坐了好一會兒。

不,他沒有受騙。溼潤的風從東方吹來,又帶來了一陣現在清晰可辨的槍炮聲,而且這槍炮聲不是懶洋洋的、稀拉拉的,不像最近幾個月來,雙方軍隊在堅固的防線上挖起戰壕、築起工事不慌不忙地投擲着互相騷擾的炸彈那樣,而是頻繁不斷地響着,彷彿有人在滾動着一堆沉重的卵石,或是不斷用拳頭去敲擊橡木桶的桶底。

全都明白了!是緊張激烈的戰鬥。根據炮聲判斷,前線大約遠在十公里處,那兒有什麼戰事發生了,有人在進攻,有人在拼命地射擊自衛。阿列克謝的臉頰上流着欣喜的眼淚。

他望着東方,雖然道路在這兒猛地折向相反的方向,展示在他面前的是茫茫白雪,但是他聽到的這召喚聲正是從那裡來的,游擊隊員在雪地上踩出的足跡就通向那兒,那足跡已變成一串串發黑的長長的小水窪。他們這些勇敢的林中人就住在林中某個地方。

阿列克謝喃喃自語道:“沒關係,沒關係,同志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同時,他堅決地把手杖插在雪裡,艱難但堅決地把腳移到雪堆上。他從道路上拐了個彎,往沒有人走過的雪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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