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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爬行是極其困難了。手顫抖着,沒有一點力氣,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好幾次他把臉撞到雪地上,地球引力彷彿增加了好幾倍,要克服這種引力是不可能的。他抑制不住想躺下來休息一會兒,哪怕是半小時也好,可是這樣一來今天阿列克謝就別再想往前去了。於是,他剋制住極度的疲倦,一直爬着、爬着,跌下去了爬起來接着再爬,既感覺不到疼痛,也不覺得飢餓,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除了轟轟的炮擊聲和雙方的對射聲。

到了手不能再支撐的時候,他就試着用肘部撐起來爬行,這樣爬很不方便。他就索性俯臥着,用肘部撐在雪地上使身體擡起,試着滾動。這樣做倒可以,從一邊滾到另一邊比較容易,不用花大力氣,只是頭暈得厲害,老是神志恍惚,常常不得不停下來坐在雪地上,等大地、森林、天空停止旋轉時再翻滾。

樹林變得稀疏起來,有些地方樹木被砍光了,看上去光禿禿的。雪地上露出一條條冬天的道路。阿列克謝已不再想自己能不能到達自己人那裡,他只有一個念頭:只要他的身體能動,他就要爬,要滾翻。由於這種可怕的作業,他的肌體整個地越發軟弱了,在這種情形下他常常有短暫的片刻要失去知覺,但是他的雙手和全身還繼續機械地做這些複雜的運動。他在雪地上滾動着——朝炮轟的方向滾去,朝東方滾去。

這一夜是怎麼度過的,早晨是不是又滾了一些路,這些阿列克謝都記不得了,一切都陷在折磨人的半昏迷的黑暗中。他只模模糊糊地記得立在他滾動之路上的障礙物:一株被砍斷的松樹的金黃色樹幹,正流淌着琥珀色的樹脂;一大堆木材,散落得到處都是的鋸屑和刨花。一棵樹的樹樁,它的橫斷面上有清晰可數的年輪圈……

一種外來的聲音使他從半昏迷狀態中清醒過來,他坐了起來,往四周環顧了一下。他發現自己正處在一片撒滿陽光的大伐木場的地面上,這兒堆滿了砍倒而沒有加工好的樹木、木材,放着大堆大堆的劈柴。中午的太陽高懸在頭頂上,空氣中瀰漫着濃烈的樹脂味、曬熱了的針葉味和雪的潮氣,在這片還沒有解凍的土地上空,有一隻百靈鳥高唱着它那單調的小調,唱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阿列克謝感到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危險正在迫近。他環顧了一下伐木場。伐木場是新開闢的,還沒有荒蕪,木材沒有削掉枝椏,枝椏上面的針葉還沒有凋謝和枯萎。蜜汁般的樹脂從樹的橫截面滴下來,到處都撒落着新鮮木屑和溼樹枝,空氣中瀰漫着新木屑和溼樹皮的氣味。這意味着,伐木場還在作業,或者是德國人在這兒砍伐木材構築掩蔽部和防禦工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得趕快離開。伐木工可能馬上就要來。但是,身體變得僵硬起來,痛得就像被鐵鎖銬着似的,簡直沒有力氣動彈。

繼續爬嗎?這些日子的林中生活使他鍛煉出一種本能,這本能使他警覺起來。他並沒有看見,而是像野獸那樣感覺到,有什麼人在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是誰呢?樹林裡靜悄悄的,一隻百靈鳥在伐木場上空歌唱,幾隻啄木鳥在低沉地啄木,一羣山雀彼此對叫着,叫得很厲害,有許多松樹被吹倒了,鳥兒就在那下垂的樹枝間快速地飛來飛去。但是,阿列克謝還是全身心地感到有人在監視着他。

一根樹枝咔嚓響了一聲。他回頭一看,發現有一簇茂密的小松樹,迎風擺動着那捲曲的樹梢。但是在它那一團團藍灰色的葉子裡,有幾根樹枝以其獨特的方式生長着,它們決不隨着這節奏而晃動。接着,阿列克謝感覺到,從那兒傳來一陣低低的焦急不安的耳語,那是人的耳語聲。又像遇到狗的時候那樣,阿列克謝感到毛骨悚然。

他從懷裡掏出那支生了鏽、沾滿灰塵的手槍。手槍的保險被他的雙手用勁打開了。就在保險機關咋嚎一聲打開的時候,小松林裡好像有人迅速地跳開。有幾棵樹的樹梢被扯動了,彷彿有誰碰到了它們,接着一切又重新靜了下來。

“這是野獸,還是人?”阿列克謝一邊想着,一邊覺得樹叢裡也有人用俄語在問道:“是人嗎?”是他神經過敏,還是真的有人在灌木叢中用俄語講話?不錯,說的正是俄語。因爲他們講的是俄語,他突然感到欣喜若狂,就根本不考慮他們是誰:是敵人還是朋友,便發出一聲激動的嚎叫,跳起來站着,全身朝着前面有人聲的方向衝去,但是馬上又哼了一聲,像一個被截肢的人那樣摔倒了,手槍也落在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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