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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盛夏的一天,一位身體敦實的年輕人拄着烏木手杖從莫斯科一所醫院的兩扇厚重的橡木門裡走了出來。他穿着空軍弗倫奇式翻領上衣,散着軍褲的褲腿,淺藍色的領章上有三個上尉銜標誌的小方塊。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女人把他送了出來,像上次世界大戰中女護士戴的那種紅十字頭巾給她那善良可愛的臉上增添了幾分莊嚴的神情。他們在門口的平臺處停了下來。飛行員摘下揉皺的、退了色的飛行帽,笨拙地把護士的手舉到脣邊吻了一下,而護士卻用雙手捧住了他的頭,吻了吻他。然後他就一瘸一拐地、快速走下臺階,頭也不回,穿過醫院長長的建築物順着河濱的柏油路走了出去。

身着藍色、黃色、棕色睡衣的傷員們從窗口向他揮動着手、手杖和柺杖,他們喊着什麼,勸告着什麼,祝他旅途順利。他也向他們揮着手,但是可以看得出,他想盡快離開這座高大的灰色建築物,於是他轉過身去,背對着窗口,以便掩飾那激動的心情。他輕輕地拄着柺杖,迅速地,用一種奇特的、筆直的、跳躍式的步伐走着。如果不是他每邁一步都要發出輕微的吱吱聲,誰也想不到這位身材勻稱、結實、敏捷的人被截去了雙腳。

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出院以後就被派往位於莫斯科郊區的空軍療養院進行徹底的治療。斯特魯契柯夫少校也要到那裡去。療養院派汽車來接他們。但是密列西耶夫對醫院的領導說,他在莫斯科有親戚,一定要去看看他們。於是,他把揹包留給了斯特魯契柯夫,就徒步離開了醫院,他答應晚上乘電氣火車回療養院。

其實,他在莫斯科並沒有親戚。只是他非常想看一看首都,迫不及待地想試一試自己獨立行走的能力,想在與他毫不相干的喧鬧的人羣裡擠一擠。他給安紐塔打了電話,請求她——如果可以的話——在十二點左右和他見上一面。在哪兒呢?唉,到底在什麼地方呢?……那就在普希金紀念碑旁,怎麼樣……這不,他現在就一個人順着河堤走着,在花崗石堤岸之間流淌着的雄偉的大河在陽光下閃耀着鱗片似的細碎漣漪。他貪婪地用整個胸膛呼吸着這夏日溫暖的、散發着某種非常熟悉的、令人愉快的、帶甜味的空氣。

周圍的一切多麼美好啊!

他覺得所有的女性都很漂亮,樹木青翠奪目。空氣是那樣清新,令人陶醉,使人感到像喝醉了酒似的頭腦發暈;空氣又是那樣透明,以致失去了遠近的概念,似乎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這些古老的。從未見過其真面目的克里姆林宮城牆的牆垛,摸到伊凡大帝鐘樓的圓頂,摸到那個橫跨水面的弧線形巨大舒緩的橋拱。城裡飄浮的那種令人陶醉的、微甜的氣味使人想起了孩提時代。這種氣味是從哪兒來的?心爲什麼這樣激動地跳着?爲什麼回憶中的母親不是瘦小的老婦人,而是年輕、高大、長着一頭秀髮的婦女?他不是一次也沒有同她到過莫斯科嗎?

迄今爲止,密列西耶夫只是從報紙和雜誌的照片上,從書本上,從那些來過莫斯科的人的講述中,從午夜沉睡的寂靜裡敲響的古老音樂鐘的悠長的鐘聲裡,從收音機裡那喧鬧而響亮的進行曲中來認識首都的。而現在,寬廣而美麗的首都就展現在他的面前,只是在夏季耀眼的烈日照射下顯得有些疲倦。

阿列克謝沿着克里姆林宮旁邊空曠的河堤向前走去,在涼爽的花崗石護牆旁小憩,看了看那在牆腳下發出拍擊聲的爲一層彩色薄膜所覆蓋的灰濛濛的河水,然後慢慢地走上紅場。菩提樹花開了。在柏油路和廣場中間,被修剪得很平整的樹冠上盛開着一片片素雅而芬芳的黃花,一羣蜜蜂忙忙碌碌地嗡嗡叫着,既不理會過往汽車的嘟嘟聲,有軌電車的呼嗑聲和咯吱聲,也不理會發燙的柏油路上顫抖的、散發着石油味的熱氣。

啊,莫斯科,原來你就是這個樣子!

阿列克謝在醫院養了四個月之後,深深沉醉於莫斯科的夏日美景中,以至於沒有馬上發覺,首都也被上了軍裝,而且——正如飛行員所說——處於一級戒備狀態,也就是說它隨時可以去迎戰敵人。橋畔一條寬廣的街道已被圓木做成的、填滿沙子的巨大丑陋的街壘堵住了;橋頭上聳立着一些正方形的、四面有槍眼的水泥碉堡,它們就像被孩子遺忘在桌上的積木。紅場四周灰色平坦的地面上,樓房、草坪和林蔭道都塗抹上了五顏六色的油彩。高爾基大街上商店的櫥窗都被護板釘死了,填滿了沙子。衚衕裡設置了用鋼軌焊接的,生了鏽的棱形拒馬,也像是被任性的孩子散落和遺棄的玩具。所有這一切對於一個從前線回來的,一點也不瞭解莫斯科的軍人來說倒並不十分顯眼。令人驚奇的只是一些樓房和牆壁上稀奇古怪的、色彩很像未來派畫家作品的怪誕的繪畫。《塔斯之窗》①也從柵欄上和櫥窗裡注視着過往的行人,好像是從馬雅可夫斯基詩集②上跳到大街上來似的。

①塔斯是蘇聯國家電訊社的簡稱。

②1919至1922年馬雅可夫斯基在“羅斯塔(即後來的塔斯)之窗”工作,張貼他自己作的宣傳畫、標語和短詩。

密列西耶夫沿着高爾基大街向上走着,他的假腳不時發出吱吱聲。他已經相當累了,艱難地拄着手杖,但他還是好奇地用眼睛尋找着彈坑、傷痕,被炮彈擊毀的樓房,露出來的塌陷地和打碎的窗戶。他駐守在最西部一個軍用機場的時候,幾乎每夜都能聽到德國轟炸機一個梯隊接着一個梯隊地從窯洞上空向東方飛去。遠處一個氣浪還沒有停下來,另一個氣浪又衝了過來,有時整個晚上空氣都嗡嗡作響。飛行員們都知道;德國電子正向莫斯科飛去。他們想象着那裡現在的局面是怎樣地混亂不堪。

現在,密列西耶夫一邊參觀戰時的莫斯科,一邊用眼睛搜尋着炮轟的痕跡,找了好久,但是一點也沒有找到。柏油路面平坦如常,樓房像未受騷擾的隊伍似地位立着,甚至連窗戶上的玻璃——雖然都用紙條貼成網狀,個別例外——但是都是完好的。戰場已經近在咫尺,這一點從居民們焦急不安的臉上就一目瞭然了。居民當中有一半是軍人,他們穿着沾滿灰塵的靴子,軍用襯衫已經浸透了汗水,緊貼在身上,肩上揹着那時稱爲“揹包”的行囊。突然,一輛長長的卡車從衚衕裡衝到撒滿陽光的街道上,車身佈滿灰塵,擋泥板給撞癟了,駕駛室的玻璃也給射穿了。滿身是土的戰士們披着飄拂不定的風雨衣,坐在搖搖晃晃的木頭車廂上,饒有興趣地四下張望着。車隊向前行駛着,超過無軌電車、小汽車、有軌電車,好像一個活生生的提示:敵人就在這兒,就在附近。密列西耶夫久久仁立着,目送着車隊離去。要是能跳上這輛佈滿灰塵的卡車,傍晚不就到了前線,回到可愛的機場了嗎?他想着他和捷葛加連科一起住過的那個窯洞,想着安置在樅木支架上的板牀,想着樹脂、針葉以及洞頂上用壓扁的炮彈筒做的油燈散發出的刺鼻氣味,想着每天早晨馬達加熱時發出的吼聲和日夜都在頭頂鳴響的松濤。這個窯洞就是一個安靜而舒適的、真正的家。唉,最好快點回到那裡去,回到那片因爲土地的潮溼、泥濘和蚊子不斷的嚶嚶叫聲而被飛行員們詛咒的沼澤地去!

阿列克謝勉勉強強走到普希金紀念碑前。路上他休息了好幾次,用手拄着柺杖,裝出瀏覽陳列在日用工業品商店櫥窗裡落滿灰塵的某些小玩藝的樣子。他是那麼高興地坐下——不,不是坐下來,而是倒在高紀念碑不遠的一條暖和的、被太陽曬熱的綠色長凳上,一倒下就伸直他那痠痛、腫脹、被皮帶磨破了的雙腿。他雖然很累,但情緒卻非常好。這個晴朗的日子多好啊!無垠的天空從遠處佇立着女人石雕像的房屋的角塔上空延伸開去。輕柔的和風順着林蔭道吹來了菩提樹清新馥郁的花香。有軌電車打着鈴,叮噹作響。一羣面色蒼白、身體瘦弱的莫斯科兒童歡笑着,他們正聚精會神地在紀念碑基座旁邊刨着溫暖的、摻着灰士的沙子。再稍遠點的林蔭道深處,在繩子圍欄外面有兩位身着漂亮軍用襯衫、面頰緋紅的少女,她們負責看守一個巨大的銀光閃閃的雪茄煙形氣球。在密列西耶夫看來,這個戰爭的標誌並不像莫斯科天空的守夜者①,倒像一隻從動物園裡逃出來的、身軀龐大、性情溫和的野獸,此刻正在鮮花盛開的林蔭道的陰涼處打盹兒。

①蘇聯衛國戰爭期間,許多城市夜裡把無數的氣球升到空中,形成一個障礙網,防止敵人的夜襲。

密列西耶夫眯縫着眼睛,擡起笑臉迎着太陽。

起初飛行員並沒有引起這羣孩子們的注意。他們讓人想起四十二號病房窗臺上的小麻雀。在他們快樂的唧唧喳喳的說話聲中,阿列克謝全身心感受着陽光溫暖的愛撫和街道上喧鬧的氣氛。但是這時一個光着腳的小男孩從同伴那裡跑了出來,被飛行員伸直的腿絆了一下,摔倒在沙土上。

轉眼間他那圓圓的臉蛋變成了要哭的苦臉,接着他臉上露出了一種迷惑不解的表情,爾後又轉變爲真正的恐懼。那孩子大叫一聲,害怕地看了看阿列克謝,就跑到一邊去了。於是,一大羣孩子都聚集在他的身旁,驚恐不安地唧唧喳喳說了好久,不時斜過眼來看一下飛行員。後來這羣孩子開始提心吊膽地、緩慢地走了過來。

阿列克謝正全神貫注地想着心事,他並沒有留意這一切。當他發現孩子們十分驚詫、害怕地看着他的時候,他才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維塔明,你總是瞎說!飛行員就是飛行員,還是上尉呢。”一個面色蒼白、身體瘦弱的十歲左右的孩子嚴肅地說。

“我沒有瞎說。我敢發誓,以少先隊的名譽保證——是木頭的!我跟你們說:不是真的,是木頭的。”圓臉的維塔明申辯道。

密列西耶夫的心彷彿被針刺了一下。他馬上覺得這一天不再是那麼晴朗,不再是那麼愉快了。他擡起眼睛看了看孩子們,孩子們在他的目光掃視下邊向後退邊繼續盯着他的腳。被激怒了的維塔明挑釁似地逼近那個瘦小的孩子說:

“喂,你要我去問嗎?你以爲我不敢嗎?那我們打賭好了!”

他突然從那羣孩子中間走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挪着腳步,像那隻被叫做“衝鋒槍手”的麻雀一樣,隨時準備跑掉,他開始側着身子走近密列西耶夫。

“上尉叔叔……”他就像賽跑選手起跑前站在起跑線上那樣渾身緊張地說,“叔叔,您的腳是什麼樣的——是真的,還是木頭的?您是殘廢嗎?”

這時,他——這個像小麻雀似的小男孩,發現飛行員的栗色眼睛裡溢滿了淚水。如果密列西耶夫跳起來對他吼着,揮動着那根樣子特別、鐫刻了金字的手杖向他衝過去,那也不會對他產生這樣深刻的印象。小男孩不是用頭腦——不,而是以他那麻雀一樣幼小的心靈感覺到,他在說“殘廢”這個詞時給這位皮膚黝黑的軍人帶來多麼大的痛苦啊!他默默地回到了鴉雀無聲的夥伴中間,同他的夥伴們一起悄悄地消失了,好像融化在這散發着蜂蜜氣味和曬熱的馬路上的瀝青氣味的炎熱而芬芳的空氣裡似的。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馬上跳了起來。站在他面前的是安紐塔。他馬上就認出了她,雖然她本人實際上並不像相片上那樣好看。她的臉色蒼白、疲倦,身穿軍用襯衫和皮靴,一頂半舊的船形帽像一張餅似地扣在她的頭髮上,一副準軍人的打扮。但是她那淡綠色的、凸出的眼睛是那麼明亮,那麼單純地望着密列西耶夫,流露出友愛的目光,使他覺得這位素不相識的姑娘早就是熟人了,好像他們是在一個院子里長大似的。

他們沉默了片刻,相互琢磨着。

“我想象中的您,完全不是這個樣子。”

“那是什麼樣子呢?”密列西耶夫覺得他沒有力量驅散臉上那種不自然的微笑。

“是這樣的……怎麼說呢……是一位有英雄氣魄的、身材高大的,對了,不是體格強壯的,長着這樣的下頦,叼着菸斗,一定要叼着菸斗……葛裡沙給我寫了那麼多關於您的事……”

“提到您的葛裡沙——那纔是真正的英雄!”阿列克謝打斷了她的話,說道。他看到姑娘的臉上露出了高興的神氣就繼續往下說,一面強調着“您的”,“您那位”:“您的葛裡沙纔是真正的人。我算什麼,可是他,您的葛裡沙,他,大概,一點也沒對您講他自己的事吧……”

“您知道,阿遼沙……可以叫您阿遼沙嗎?我已經習慣了他信上對您這樣的稱呼……您在莫斯科再沒有別的事了嗎?是不是?到我那兒去吧!我已經值完班了,我有整整二十四小時的空閒時間。走吧!我有伏特加。您喜歡喝伏特加嗎?我請您喝。”

突然,從記憶深處的某個地方斯特魯契柯夫少校調皮的臉正看着阿列克謝,給他遞眼色,好像在說,你看,她一個人生活,還有伏特加,哈哈!但是斯特魯契柯夫太丟人了,現在阿列克謝不再相信他了。到晚上還有好長時間,他們沿着林蔭道漫步,像真正的老朋友似地愉快交談着。當他談到戰爭剛剛開始葛沃茲捷夫就遭受了如此巨大的不幸時,姑娘咬着嘴脣,強忍着不哭出來。他看了感到很高興。當阿列克謝描述他的軍事歷險時,她那淡綠色的眼睛閃閃發光。她真爲他感到驕傲!她又是那樣滿臉羞澀地詢問着他的一個又一個最新的詳細情況!而當她講到葛沃茲捷夫忽然毫無理由地把他的取款單寄給她時,她又是多麼生氣啊!他爲什麼這麼突然地就跑開了?既不說一聲,也不留下一張便條,一個地址。是軍事秘密嗎?可是一個人不告而別,後來又一封信都不寫,這究竟是什麼軍事秘密呢?

“順便問一下,爲什麼您在電話裡一個勁兒地說他在留鬍子呢?”安紐塔審視地看着阿列克謝,問道。

“這個麼,我只是瞎說,小事一樁。”密列西耶夫想回避這個問題。

“不行,不行,您一定要講!您不說我是不會放過您的。難道這也是軍事秘密嗎?”

“這是什麼軍事秘密!這只不過是我們的教授瓦西里-瓦西裡耶維奇給他……開的藥方,好讓姑娘們……讓一個姑娘更喜歡他。”

“噢,是這麼回事,現在我全明白了。原來是——這——樣!”

安紐塔的臉色彷彿立刻變得晦暗起來,蒼老了許多。那雙微微凸出的淡綠色的眼睛裡的光芒似乎也消失了。她那蒼白的面容、額頭和眼角上的像針腳似的細碎的皺紋突然變得更加明顯了。阿列克謝覺得,她整個人——身上穿着舊軍用襯衫,深褐色的、光滑的頭髮上戴着一頂退了色的船形帽——變得疲憊不堪。只有她那紅潤、鮮豔的小嘴和嘴脣上面的幾乎看不見的茸毛以及一顆小黑痣顯示出她還很年輕,恐怕還不滿二十歲。

莫斯科常有這種情況,你在一條寬闊的街道一幢幢漂亮的樓房的庇廕下走着走着,然後一拐彎,向前走上十來步——你面前就是一座古老的、兩側外凸的陷在地下的小房子,小窗上的玻璃由於年久失修而變得灰暗無光。安紐塔就住在這樣的小房子裡。他們沿着一條狹窄擁擠,散發着貓屎和煤油氣味的小樓梯走上了二樓。姑娘用鑰匙開了門。他們跨過放在門中間陰涼處的糧袋和罈罈罐罐,走進了一間漆黑的空空的廚房,穿過廚房,走進了一條堆滿和掛滿東西的小走廊,然後來到一扇小門前。一個乾瘦的老太婆從對面的門裡探出身來。

“安娜-達尼洛夫娜,那裡有您一封信。”她說道,用好奇的眼神看了一下這對年輕人,就回屋了。

安紐塔的父親是一位大學教師。她的父母跟學校一起撤退到後方去了。兩個小房間交給她照管,房子擁擠不堪,塞滿了套着麻布外套的老式傢俱,簡直像個傢俱店。從傢俱上、舊的毛織門簾上、發黃的窗簾上、油畫和石板畫上,以及鋼琴上的小像和小花瓶上,散發出一股潮溼的氣味,呈現一片荒蕪的景象。

“請您原諒,我也處於戰時狀態,住在工作單位。每天從醫院直接到學校去,而到這裡來,只是順便看看。”安紐塔紅着臉說,隨後急忙把桌上所有的垃圾連同桌布一起扯了下來。

她出去了一下,回來後鋪上了桌布,把桌布的邊抹平。

“即使能抽空回家,也是累得筋疲力盡,常常是一坐到沙發上,衣服都來不及脫,就睡着了。哪有工夫收拾房間呢!”

過了幾分鐘電茶壺已經吱吱地響了。桌於上老式的、四周已經磨損的、式樣漂亮的茶杯閃着光。粗瓷板上放着切得像花瓣似的黑麪包片,糖缸的缸底依稀可見捻得很細很細的白砂糖。茶壺用上個世紀編織的、帶絨球的套一子蓋着。茶已經沏好了,散發出誘人的香味,讓人想起戰前的時光。桌於中間那瓶原封不動的酒在兩隻細細的高腳杯的映襯下泛着淡藍色的光。

密列西耶夫坐在一張很深的大鵝絨的安樂椅裡。綠色的天鵝絨椅面上鑽出許多纖維,連仔細釘在坐墊和椅背上的用絨線紡的長條毛毯也蓋不住。不過,這張椅子坐上去非常舒適,它非常巧妙而親切地從四面把人摟抱着,以至阿列克謝馬上就懶洋洋地坐到了上面,舒服地伸直了他那麻痹、發燙的腿。

安組塔在他身旁的一張小凳子上坐了下來,像一個小姑娘似地擡頭望着他,又向他打聽起葛沃茲捷夫的事。後來,她突然想起來了,罵了自己一句,又開始忙碌起來,把阿列克謝拉到桌前。

“也許,您肯於一杯嗎?葛裡沙說過,坦克手們,噢,當然還有飛行員……”

她把高腳杯推到他面前。伏特加在穿過室內的明亮的陽光裡閃着淡藍色的光。酒精的氣味使人想起了遙遠的林中機場,想起了指揮員的食堂,想起了午飯發“定額燃料①”時那快樂的喧鬧聲。他發現另外一個酒杯空着,就問:

①指酒。

“您呢?”

“我不會喝酒。”去紐塔簡短地說。

“如果爲他,爲葛裡沙喝呢?”

姑娘莞爾一笑,默默地給自己斟了一杯。她握着酒杯的細腰,若有所思地跟阿列克謝碰了杯。

“爲他的成功乾杯!”她毅然地說,迅速把一杯酒倒進了嘴裡,但是她馬上嗆了一下,咳嗽起來,滿臉通紅,好容易才喘過氣來。

由於很久沒有喝酒了,密列西耶夫覺得,伏特加直衝向他的腦袋,全身感到溫暖和寧靜。他又斟了一杯。安紐塔堅決地搖了搖頭。

“不行,不行,我不會喝酒,您已經看見了。”

“要是爲了我的成功呢?”阿列克謝問道,“安紐塔,您要知道,我是多麼渴望成功啊!”

姑娘非常嚴肅地看着他,端起酒杯,親切地朝他點點頭,輕輕地握了握他的胳膊肘,又喝了一杯。她又喘不上氣了,好容易才咳出聲來。

“我在做什麼呀?!我值了整整一晝夜的班,還喝酒?這都是爲了您,阿遼沙。您看……葛裡沙給我寫了那麼多關於您的事……我非常、非常希望您成功!而且您會成功的,一定會。您聽到了嗎?一定會!”說着,她笑了起來,發出清脆的聲音,“您怎麼不吃東西?吃麪包吧!不要客氣,我還有呢。這是昨天的麪包,今天的那份我還沒有去領。”她微笑着把放麪包片的瓷板推到他面前。麪包片切得很薄,呈花瓣狀,像乾酪似的。“您倒是吃呀,吃呀,真是個怪人,不然您會醉的,那我拿您怎麼辦呢?”

阿列克謝推開放着花瓣狀麪包片的瓷板,直盯着安紐塔那淡綠色的眼睛和她那豐滿的、嬌豔的小嘴。

“要是我現在吻您一下,您會怎麼樣?”他用低沉的聲音問道。

她馬上清醒了,驚恐地望着他,不過不是憤怒地,不,而是探尋地、失望地望着他,就像一個人正在看着一塊一分鐘之前還在遠處閃閃發光類似寶石的,實爲碎玻璃片那樣。

“我一定會把您趕出去,並寫信給葛裡沙,說他認錯了人。”她冷淡地說,重新固執地把麪包推給他,“吃點東西吧,您醉了。”

密列西耶夫眉開眼笑地說:

“這樣做纔對,就爲這我也要謝謝您,懂事的姑娘!我以全體紅軍的名義謝謝您!我會寫信給葛裡沙,說他看人看得準。”

他們一直談到三點多鐘,直到斜射進屋裡的、飄着灰塵的明亮光線開始爬上牆壁。到上火車的時候了。阿列克謝憂鬱地從舒服的綠色安樂椅上站起來。他的弗淪奇式上衣沾了一小塊纖維。安紐塔出來送他。他們手挽着手走着,他休息了一會兒之後走得那樣自信,以致姑娘不由得想道:“這是真的嗎?葛裡沙是不是在開玩笑,說他的朋友沒有腳?”安紐塔給阿列克謝講了後撤醫院的情況,她現在在那裡同一些醫學院的學生做着傷員的分類工作。她講道,他們的工作很艱苦,因爲每天都從南方運來幾列車的傷員。她還講道,這些傷員實在是太偉大了,他們是多麼頑強地忍受着痛苦。說到一半時,她突然打斷了自己的話,問道:

“葛裡沙在留鬍子,您說這話是認真的嗎?”她沉默了一會兒,思索着,然後輕聲補充道:“我全明白了。我對您就像對爸爸那樣說實話:剛開始的時候看着他那些傷疤確實感到沉重。不,不是沉重——不是這個詞,而是有點可怕……怎麼說呢,不,也不是可怕——也不是這個詞……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您理解我嗎?這也許不太好……可有什麼辦法呢!他要逃走,要離開我——怪人,天啊,多麼奇怪的人!如果您要寫信給他的話,您就寫,他這樣做讓我非常、非常地難受。”

車站寬敞的大廳裡幾乎沒有普通旅客,裡面全是軍人,有的忙着做自己的事,有的默默地坐在靠牆的凳子上,有的坐在自己的揹包上,有的蹲着,有的坐在地板上,他們都焦急不安,臉色憂鬱,好像在想着同一件事。以前同西歐的主要聯繫都是通過這條鐵路連接的。現在西行路線在離莫斯科大約八十公里的地方被敵人切斷了,所以城外的交通線被分割成互不相通的短短的一段一段。現在行駛的只有開往前線的列車,軍人們坐大約兩個小時的火車就可以從首都直接到達他們駐守在那裡的師團的第二梯隊。電氣火車每隔半小時就向站臺輸送一羣住在城外的工人和帶着牛奶、漿果、蘑菇和蔬菜的農民。他們的喧鬧聲如浪潮般一下子吞沒了車站,但他們立刻又擁向了廣場,於是車站裡又剩下清一色的前線戰士。

在中央大廳掛着一幅巨大的、一直頂到天花板的蘇德戰線圖。一位身着軍裝、面頰圓潤緋紅的姑娘站在小梯子上,手裡拿着蘇聯情報局發佈的最新戰報,用大頭釘在地圖上釘着標明戰線的細繩。

地圖底部的細繩急劇地向在移動,形成了一個尖角。德國人在南方進攻了,他們攻破了伊酋姆——巴爾文柯夫的大門。他們第六軍的戰線以鈍角的楔形攻勢推進到了國土的腹部,又延伸到了頓河河套的藍色血管處。姑娘把細繩釘得緊靠着頓河。緊貼在旁邊的伏爾加河像一條粗壯的動脈一樣蜿蜒曲折,河上方的斯大林格勒用大圓圈畫着,它上面的卡梅欣用一個小點標着。很明顯,緊貼着頓河的敵人的楔形正向着這條主要的水動脈推進,而巨離伏爾加河和那座歷史名城不遠了。姑娘高高站在小梯子上,下面的一大羣人都懷着壓抑的心情默默地看着她那雙胖乎乎的釘大頭釘的手。

“胡亂瞎闖,狗東西……瞧,簡直是橫衝直撞!”一個年輕的士兵痛心地自言自語說。他滿臉是汗,穿着一件還沒有皺褶的嶄新的軍大衣,看上去很不合體。

一個削瘦的、長着灰白鬍子,戴着油跡斑斑的制帽的鐵路工人,低下頭憂鬱地看着那位戰上,說道:

“胡亂瞎闖?那你爲什麼讓他闖入,這不是明擺着的嗎?要是你總是躲開他,向後退,他自然就要瞎闖。都是些什麼戰士!瞧,都讓人家闖到伏爾加母親河身上了!”在他的語氣中滿含着痛苦和悲憤,好像是在責備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的兒子似的。

戰士負疚地向四周看了看,拉了拉肩上嶄新的軍大衣,從人羣裡鑽了出去。

“是啊,打得相當激烈,”有人嘆了一口氣,痛苦地搖了搖頭,“唉!唉!”

“爲什麼要罵他?……他哪兒錯了?他們犧牲得還少嗎?這麼多的兵力壓過來,幾乎是整個歐洲的兵力開着坦克壓了過來。你不妨試試,看看是否能抵擋住。”一個穿着帆布風衣的老人替戰十辯護道。從外表上看,他不是鄉村教師就是醫生。“如果好好想一想,我們能活着,而且自由自在地呆在莫斯科,都是他們的功勞,我們都應該拜倒在這位戰士的腳下。德國人在幾周之內就用坦克踏平了多少國家!而我們打了一年多了——都沒有什麼事,現在還在打,已經打死了他們那麼多人。他,就是那位戰士,全世界都應該拜倒在他的腳下,你們還說他‘退卻”

“我知道,我知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別再說我了!理智是知道的,可是心很痛,簡直要碎了。”鐵路工人憂鬱地說,“因爲法西斯還在踐踏我們的國土,在破壞我們的房屋……”

“他在那裡嗎?”安紐塔用手指着南方問道。

“在那裡。她也在那裡。”阿列克謝答道。

在伏爾加河淡藍色的河套旁,也就是在斯大林格勒的上方,他看到一個寫着“卡梅欣”的小圓圈。對於密列西耶夫來說,這不是普通的地圖上的圓點。它意味着:綠色的小城;草木叢生的郊區街道;灰濛濛的光滑的葉子沙沙作響的楊樹;塵土的氣味;菜園柵欄後面的茵香味和芹菜味;好像是被胡亂扔在又幹又黑的粘土上和枯葉叢裡的帶條紋的圓西瓜;散發着強烈的艾蒿味的草原和風;寬廣的、波光粼粼的平靜的河面;身材苗條、長着灰色眼睛、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姑娘;還有白髮蒼蒼的、忙忙碌碌的、孤獨無助的母親……

“她們也在那裡。”他又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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