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窯洞裡空空的。瓦利亞低低的、略帶沙啞的聲音,透過門從上面傳下來。她大概是在忙着什麼事,同時唱着一支古老的歌曲,它在這帶林區裡很流行。這支歌唱的是一棵孤零零的山梨樹,它很憂鬱,幻想着怎樣才能移到橡樹跟前。後者也是孤零零的,離它不很遠。

阿列克謝以前多次有幸聽到這首歌曲。那些從郊外來平整打掃飛機場的女孩子,成羣結隊快樂活潑地唱的就是這首歌。他喜歡那憂傷、緩慢的旋律。不過,以前他不曾思考過這歌詞的意義,因此,在忙碌的戰鬥生活中,它們在耳邊滑了過去。而現在當它出自這位大眼睛少婦的嘴裡時,這些歌詞卻充滿了如此的情感,飽含着真正的女性憂傷,是那樣強烈,這已超出了歌詞本身。這樣,阿列克謝馬上就深刻領會了旋律的全部深刻含義,也明白了瓦利亞——山梨樹是怎麼思念自己的橡樹的:

“……不過山梨樹卻不能

移植到橡樹跟前,

看來,小孤兒,

要永遠孤獨地搖晃着……”

她唱了一遍,在她的歌聲裡可以感覺到真正傷心的淚珠。而等到這歌聲停下來時,阿列克謝則想象出一幅情景:她此刻一定會是坐在某個地方,在樹底下,沐浴着春天的陽光,憂鬱的大圓眼裡滿含着淚水。他感到自己喉嚨裡堵得厲害,他想看看那些舊的來信,雖然已能把它們背下來。他想看看那位姑娘的照片——她長得苗條,坐在草地上。這些東西都在他軍便服口袋裡。他動了一下,想把手伸進軍便服口袋裡,但是手無力地落在墊褥上。一切又都在昏暗中浮動起來,那昏暗略帶灰色,泛出明亮、親切的圓圈。後來,在這片昏暗裡、在沙沙地輕聲響着的某些尖細的聲音裡,他聽出來兩個女人的聲音:一個是瓦利亞的聲音,另一個是聽起來也很耳熟的老太婆的聲音。她們在悄悄地說:

“他不吃嗎?”

“哪兒能吃呀!……昨天嚼了一點點餅,真是一丁點,但又都吐了。這哪裡能算是吃東西?牛奶倒是可以喝一點,我們就給他喝了。”

“瞧,我現在就把雞湯帶來了……大概他心裡想喝的是湯。”

“瓦西里莎大嬸!”瓦利亞驚叫起來,“難道……”

“當然了,雞湯,大驚小怪什麼呢!正常事。搖搖他,把他叫醒,他或許會吃的。”

阿列克謝迷迷糊糊地聽見這個談話,他還沒有來得及睜開眼睛,瓦利亞就使勁搖他,既毫不客氣又很高興:

“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醒醒!……瓦西里莎奶奶送來了雞湯了!我說,你醒醒!”

插在門口牆上的松明在照常地燃燒着,劈啪地響着,在它那搖曳不定的冒着煙的微光裡,阿列克謝看見一個矮小駝背的老太婆。她的鼻子有點長,佈滿皺紋的臉像在生氣。桌上放有一個大包袱,她就在那兒忙碌,先打開麻袋布,再打開舊的女短襖,然後再打開一層紙,露出了一隻鐵鍋,從鐵鍋裡冒出的那鮮美、濃郁的雞湯味佈滿了整個窯洞,以致阿列克謝感到空空的胃竟然起了痙攣。

瓦西里莎老奶奶滿是皺紋的臉上還存有嚴肅、生氣的表情。

“是我拿來的,不要嫌不好,吃下去可以補身子。上帝保佑,吃了大概會有用的……”

阿列克謝不由得想起了老奶奶的悲慘家事,想起了有“女游擊隊員”這個滑稽綽號的母雞的故事。於是這一切——老奶奶、瓦利亞和桌上冒着好香的熱氣的小鍋——在淚水中變得模糊起來,透過淚水他發現:老奶奶的那雙嚴肅的眼睛滿含着無限的憐憫,關切地望着他。

老太婆朝門口走出時,阿列克謝只能說出一句話:“謝謝,老奶奶!”

“用不着謝,有什麼好感謝的?我家也有人在打仗,或許也有人給他喝湯。吃吧,多吃點,身體會好起來的。祝你早日康復!”阿列克謝是從門口聽到這番話的。

“老奶奶,老奶奶!”阿列克謝要盡力向她衝過去,但瓦利亞的雙手拽住了他,並使他在墊褥上躺下。

“你躺着吧,躺着吧!最好是喝一點這湯。”她用德國士兵飯盒上的一個鋁製蓋子當盤於,把湯盛在裡面端給他。這盤子裡冒出了油乎乎的鮮美香味。她是扭過臉去把它端來的,大概是爲了掩飾她那情不自禁流下的眼淚,說道:“喝這湯吧,喝吧!”

“那米哈依拉爺爺呢?”

“他出去了……有事出去了,去找區委會,不會很快就回來。你就喝吧,喝這個湯吧!”

阿列克謝看見他面前有一把由於日久而發黑的木湯勺,勺邊上有缺口,裡面盛滿了琥珀色的雞湯。

最初的幾勺湯喚醒了他強烈的食慾,喝了一點以後胃就疼了起來、痙攣起來。他只喝了十勺湯、吃了幾條鬆軟的雞肉絲。雖然胃執拗地還要再吃,但是阿列克謝卻果斷地把食物推開了,因爲他知道,在他這種情況下,吃多了可能反而有害。

老奶奶的湯具有神奇的功能。喝過以後,阿列克謝就睡着了,但並不是進入昏迷狀態,而是真正地睡着了——睡得很沉,對於恢復健康很有益。他醒來以後又吃了一點,接着又睡着了,無論是什麼事——爐竈裡的煙、婦女們的談話、瓦利亞手的觸摸,她擔心他是不是死了,就不時地彎下腰來聽聽他的心臟是否在跳動——都不能使他醒過來。

他活着,呼吸均勻、深沉。他睡了那個白天所剩下的時間之後又睡了一夜,並且一直那樣酣睡着,彷彿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夠打破他的好夢。

一清早就有一種單調的咕咕聲在遙遠的什麼地方響着。這聲音雖然同森林裡充滿了的其他聲響幾乎完全沒有區別,但是卻使阿列克謝精神振奮起來,渾身緊張。他從枕頭上擡起了頭。

他的心頭升騰起一樣奇異的、抑制不住的喜悅。他沉浸在這種情感之中,眼睛閃閃發光。爐竈裡的磚頭冷卻下來了,發出碎裂聲;蟋蟀鳴叫了一夜之後疲倦了,偶爾無精打采地嗽鳴幾聲;可以聽到窯洞上面古鬆發出的柔和而有節奏的響聲,甚至還可以聽到春天沉甸甸的水滴打在門口的聲音。不過,透過這些聲音,可聽到一種均勻的轟隆聲。阿列克謝猜出,這是“小耳朵”——Y—2式飛機——的馬達發出的聲音。這個聲音,時而逼近、加劇,時而響得低沉一些,但是沒有離去。阿列克謝的呼吸屏住了。很顯然,飛機就在附近,就在森林上空盤旋着,或者是在觀察什麼,或者是在尋找地方降落。

阿列克謝盡力用肘部撐着擡起身子,呼喊:“瓦利亞,瓦利亞!”

瓦利亞此刻不在。外來傳來女人們興奮的說話聲、匆忙奔跑的腳步聲,那邊出了什麼事。就在這節骨眼上,窯洞門微微開了一點,門縫裡伸進了費季卡那長有雀斑的臉。

“瓦利亞舅媽,瓦利亞舅媽!”小男孩喊了一陣,然後又興奮地補充說道:“它在飛……在繞圈子……在我們頭上面飛來飛去……”阿列克謝沒來得及問是怎麼回事,他就不見了。

他費了很大勁坐了起來,感到心臟在跳動,太陽穴和病腳裡的血在興奮地涌動。他計算着飛機盤旋的留數,數了一圈又一圈,數到第三圈時,由於激動而暈倒在墊褥上,重新迅速地投入了具有奇效的、有益於健康的夢境,這夢是萬能的、有益於健康的。

一個年輕、洪亮和低沉的男低音把他弄醒了。對這個聲音,即使是在嘈雜的人羣聲裡,他也能分辨得出來。在殲擊機團裡,只有飛行大隊長安德烈-捷葛加連科的聲音是這樣的。

阿列克謝睜開眼,但他覺得好像還是在睡覺,似乎是在夢裡看見朋友的臉。這張臉長得寬闊、顴骨突出,粗獷得像是木匠做的粗坯,還沒有用砂紙或碎玻璃磨擦過似的。它善良、有棱角,額上有一條紫紅色的疤痕,明亮的眼睛鑲有一圈淺得幾乎沒有顏色——照安德烈的對手的說法——的豬的睫毛,一雙淡藍色的眼睛困惑地瞧着一片朦朧的煙霧。

“喂,老大爺,請把你的戰利品拿出來瞧瞧。”捷葛加連科低沉地說。

幻景沒有消失。這是捷葛加連科,但這好像是完全不可相信的。朋友怎麼能找到這片密林、這個地下村莊,在這兒找到他本人呢。他站立着,身體高大、肩膀寬闊,像通常一樣衣領敞開着。他雙手拿着飛行帽,還有大小不等的包裹,飛行帽裡裝有無線電話。松明架子上的松明從背後照着他。他的頭上,剪得很短的金髮像一輪光圈發着光。

從捷葛加連科背後露出的米哈依拉大爺的臉,是蒼白的、疲憊不堪的,而雙眼則興奮地圓睜着。他旁邊站着護士蓮諾奇卡,她翹鼻子、淘氣,懷着小動物的好奇瞧着黑暗。這姑娘腋下夾着厚厚的防雨布包,上面飾有紅十字。她胸前捧有一束奇異的花。

大家都默默地站着。安德烈-捷葛加連科躊躇地四下張望着,大概是因爲黑暗而看不見,他的目光有一兩次冷淡地滑過阿列克謝的臉。對於朋友的意外出現,阿列克謝是怎麼也不習慣的。他一直擔心着,這一切是不是神志不清的幻覺?

“這就是他,上帝,他正躺着呢!”瓦利亞一邊拉開密列西耶夫身上的皮襖,一邊低聲說道。

捷葛加連科再次用困惑的目光掃過阿列克謝的臉。

密列西耶夫一邊使勁用肘部撐着擡起身子來,一邊喊道:“安德烈!”

“安德烈,認不出我來了嗎?”密列西耶夫低聲說道,同時感到渾身都顫抖起來。

飛行員又注視了一下這具活骷髏——皮膚蒙上了黑色,像燒焦似的,竭力想認出朋友那張愉快的臉。但是,只有在那大眼睛裡(幾乎是滾圓的),他纔看到密列西耶夫那熟悉的神情。它是執著的、坦城的。他把雙手往前一伸,飛行帽掉在窯洞的地上,大小包裹紛紛撒落下來,蘋果、桔子與餅於都四下滾開來。

“遼什卡①,是你嗎?”飛行員含淚叫道,他那無色的長睫毛溼得粘住了,“遼什卡,遼什卡!”飛行員把這個體重輕得像孩子似的病人從牀上抱起來了,像摟孩子似地摟住他,不斷地重複說:“遼什卡,朋友,遼什卡!”

①阿列克謝的又一愛稱。

飛行員把他放開了一會兒,從遠處貪婪地朝他看了看,彷彿是在確認這究竟是不是他的朋友,然後又緊緊地摟住他:

“可不,正是你!遼什卡!好小子!”

飛行員的雙手猶如熊爪那樣緊緊抱住這半死半活的身體。瓦利亞和護士蓮娜拼命地要從熊爪下救出他。

“看在上帝的份上,請放了他吧,他只剩下一口氣了!”瓦利亞生氣了。

“激動對他是有害的,請放下他吧!”護士不住地說,說得又急又快,話裡總是帶着許多強調的語氣。

這個人長得黑乎乎的,老氣橫秋,體重很輕。飛行員最後才真正相信,他果然不是別人,而正是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是自己的戰友,好朋友,是全團人以爲早已死去了的人。於是飛行員抓住自己的頭,發出一聲野性的勝利呼喊,接着抓住密列西耶夫的肩膀,凝視着他的黑眼睛——這雙眼睛從黑眼窩深處高興地閃着光芒,飛行員叫喊起來:

“活着!啊,聖母!活着,好小子!這麼多天你到底在哪兒?你怎麼會這樣?”

護士長得矮小、可笑,是個翹鼻子的胖姑娘,她有少尉軍銜。但全團人都不理睬這個,而稱她蓮諾奇卡或醫學護士,因爲有一次她就自作聰明地這麼向長官介紹自己。蓮諾奇卡愛唱歌,愛大笑,所有的尉官她一下子就都喜歡上了。但是,此刻她推開走來走去的飛行員,神情嚴肅,堅決命令道:

“大尉同志,請讓病人休息吧!”

她把那束花扔在桌子上,這花還是昨天飛往中心城市特地買來的,看來它根本用不着。接着,她就把飾有紅十字的防雨布包打開,一本正經地檢查起來。她用短短的手指頭在阿列克謝腳上靈活地觸摸着,不住地詢問:

“痛嗎?那這樣呢?那這樣呢?”

阿列克謝是第一次好好地注意自己的雙腳:雙腳腫得嚇人,變得紫黑了,一旦碰上它們,就痛得像有電流通過了全身。但是,很明顯,蓮諾奇卡特別擔心的就是這個,即腳趾的尖端發黑了,而且完全喪失了知覺。

米哈依拉爺爺和捷葛加連科坐在桌邊。他們很高興,就把飛行員軍用壺裡的酒悄悄地倒出來喝了,同時津津有味地交談着。米哈依拉爺爺的聲音,有老人的男中音特點,他就用這種聲音時斷時續講起來,看樣子已經不是第一次講:

“事情的結果是這樣的,就是說,是我們的孩子們在伐木場上發現了他。德國人在那裡砍伐樹木造掩蔽部。兩個孩子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女兒,就叫他們去那兒撿木片。他們就在那兒發現了他。哎喲;這是一隻什麼怪物!起初,他們誤認爲是一隻熊,他們聽說,被打傷的熊就是像這樣滾翻的。他們想逃走,但是好奇心又使得他們回去了:這是一隻什麼熊?爲什麼要打滾?啊!不是這樣嗎?他們瞧着他不斷打滾,呻吟……”

“這是個什麼樣的‘滾翻’?”捷葛加連科疑惑起來。他把香菸盒送到老爺爺面前,“你抽菸嗎?”

老爺爺從香菸盒裡拿了一支菸卷,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小張折起來的報紙,小心地撕下一角,把菸捲裡的菸絲倒在這張紙上,捲起來,點上火,心滿意足地深深地吸了一口。

“怎麼不抽,煙是要抽的。咳,在德國人統治下我們還真沒見過這種煙。我們抽的是苔蘚,還有一種叫大戟的幹葉子,就是這個……至於他怎麼滾的,你問他好了。我可沒看見,孩子們說是這樣滾的——從背脊滾到肚皮,從肚皮滾到背脊。他本該在雪地上爬的,看來他沒有力氣這樣做。他是這樣地了不起!”

捷葛加連科老想跳起來,去看看他的朋友,可是女士們在他朋友身邊忙碌着,把朋友裹在灰色軍用毯裡,這毯子是護士帶來的。

“朋友,你就坐着,坐着吧,把孩子裡在襁褓裡這件事,不是我們男人做的!你聽着,並且還要記住,再轉述給你們那兒的首長聽……這個人做出了多麼大的貢獻!嘿,他真是了不起!整整一個星期,我們全集體農莊的人都來看護他,而他一點兒也不能動。可實際上,當初他還鼓足力氣,居然在我們的森林裡和沼澤地裡爬。老弟,這種事很少有人能做到!就是聖父言行錄裡也根本沒有這種聖蹟!他們能去哪兒!你想想,做這種事就相當於站在柱子上修行!什麼,不是這樣嗎?哎,年輕人,你聽呀,聽呀……”

老人俯身湊向捷葛加連科的耳朵,他那毛茸茸的軟鬍子把後者弄得癢癢的:

“不過,我覺得他大概不會死吧?瞧,他從德國人那兒都爬出來了,難道從死神的鐮刀下還爬不出來嗎?他只有一把骨頭了,所以他是怎麼爬的,我簡直弄不明白,大概是特別想到自己人這裡來吧。另外,他總唸叨着這些飛機場、飛機場的,還有別的一些話,還有什麼奧麗雅的。你們那兒有位這樣的姑娘?或許是他愛人吧……你聽沒有聽見我講的這些?飛行員呀飛行員,你聽見了嗎?哎……”

捷葛加連科是沒有聽見。他在竭力想象這個人,他的戰友,在團裡好像是一個很平常的小夥子,是怎樣拖着被凍壞了的或被擊碎了的雙腳,穿過森林和沼澤,不分晝夜地在融雪上爬行,消耗着力氣,爬着,翻滾着,只是要逃脫敵人而到自己人這裡來。殲擊機飛行員的職業,使捷葛加連科對危險很習慣。投身於空戰時,他從來沒想到過死,甚至有某種特殊的喜悅和激動。但是,要是這樣孤零零地在森林裡……

“你們是在什麼時候發現他的?”

“什麼時候?”老人微微地動了動嘴脣,又從開着的煙盒裡拿了一支菸卷,把它弄開並着手卷成紙菸,“是什麼時間嗎?是在大齋節①的禮拜六,就是寬恕的禮拜日的頭一天,那麼正好是一個星期前……”

①大齋節(lent),亦稱封齋節,是基督教的齋戒節期。

飛行員腦子裡計算了一下日期,算出來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爬了十八個晝夜。一個受傷的人,在沒有東西吃的情況下,要爬這麼長時間,這簡直是不可置信的。

“啊,老大爺,謝謝你!”飛行員緊緊地摟着老人,並使他緊貼着自己,“謝謝你,兄弟!”

“用不着謝,用不着謝,要感謝什麼呢?咦,謝謝?難道我是一個與你們不相干的外國人嗎!哧,你說說看,不是嗎?”這個時候,兒媳婦擺出婦女發愁時的常見姿勢,手托腮幫子站着,他就生氣地叱責她:“馬大哈,把地上吃的東西撿起來!咦,這麼貴重的東西到處亂扔……你還說什麼‘謝謝’,唉!”

此時,蓮諾奇卡已把密列西耶夫包裹好。

“沒關係,沒關係的,上尉同志。”她的話說得簡短而迅速,好像滾出的一粒粒豌豆,“到了莫斯科要不了幾天就可以把您的雙腳治好的,莫斯科到底是都市呀!比這再厲害的病也能治好!”

她活潑有餘,不停地強調說密列西耶夫的病情很快就能治癒,根據這些捷葛加連科領悟到:診斷的結果很不樂觀,他朋友的情形很糟糕。“喜鵲兒,幹嗎吱吱喳喳的?”他心裡對“醫學護士”有些不滿。不過,團裡誰也沒有把這個姑娘的話當真。他們開玩笑地說,她只相信愛才能治病,而這個倒使捷葛加連科放心了不少。

阿列克謝裹在軍用毯裡,只露出個頭,這使捷葛加連科想起了中學古代史課本上畫的某個法老的木乃伊像。他朋友臉上長出了略帶褐色的鬍鬚,又濃又硬,他用一隻大手在朋友的這面頰上撫摸了一下。

“沒關係,遼什卡!會把你治好的!上面下來了命令——今天就把你送到莫斯科,進一個好醫院,那兒全是教授。至於護士麼,”他把舌頭彈得響了一聲,又朝蓮諾奇卡眨眨眼,“她們能叫死人站起來。我和你還要在空中繼續戰鬥!”這時,捷葛加連科察覺到自己像蓮諾奇卡一樣,講起話來很做作,活潑顯得不自然。他用雙手撫摸戰友的臉,忽然間覺得手指頭下面溼乎乎的。“喂,擔架在哪兒!把它擡來,磨贈什麼?”他生氣地命令道。

他和老大爺一起,小心翼翼地把裹起來的阿列克謝放在擔架上,瓦利亞把他的零碎物品收拾起來,包了一個小包袱。

米哈依拉大爺這位主人曾好幾次用好奇的神情看過那把黨衛隊員的短劍,把它擦乾淨、磨鋒利,還在手指上試過。瓦利亞此時要把這把短劍塞進包袱裡。“聽我說,”阿列克謝制止住她的這一行爲,“老大爺,請拿去做個紀念吧。”

“哧,謝謝,阿遼哈,謝謝!瞧瞧,這是很有名的鋼刀,不過上面寫的好像不是我們的文字。”他把短劍給捷葛加連科看。

“‘Alles fur Deutschland’就是‘一切爲了德意志’。”捷葛加連科把刀上的題詞翻譯了出來。

阿列克謝想起了他是如何弄到這把短劍的,就重複了一句:“一切爲了德意志。”

“喂,小心,小心,老人家!”捷葛加連科擡起擔架的前端,同時喊道。

擔架開始輕輕地晃動起來,費勁地通過窯洞裡的狹窄過道,把牆上的泥土也蹭落了下來。

人們擠到窯洞裡來歡送這個“撿來的孩子”,現在他們全擁到上面去了,只有瓦利亞一人留在屋裡。她從容不迫地整理了一下插在牆上的松明,再走到橫布條做的墊褥跟前,在那墊褥上還留着凹下去的人的輪廓,就用手把它弄平整了。她的目光落到了忙亂間被大家遺忘了的那束花上。這是幾小技丁香,它是從溫室裡培育出的,蒼白、憔悴,像在潮溼寒冷的窯洞裡度過了冬天的逃亡的村民。她拿起花束,聞了聞混雜在煤煙味中勉強能覺察到的淡淡的春天的氣息,便突然倒在那簡陋的板牀上痛哭起來,傾瀉着女人的傷心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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