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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日政委去世了。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早晨他還好好地洗了臉,梳了頭髮,還詳細地詢問給他修面的理髮師,天氣是否好,莫斯科的節日氣氛如何。他很高興街上的街壘開始撤去,但又惋惜在這麼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裡不能舉行遊行,還取笑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節日期間完成了新的英雄業績——塗脂抹粉蓋住了臉上的雀斑。似乎他的狀況漸漸好轉,大家心中頓生希望:或許他會慢慢痊癒的。

很久以前,自從他不能讀報以後,他的牀邊就接了一副收音機的耳機。葛沃茲捷夫對無線電技術略通皮毛,經他撥弄了一陣,這樣整個病房都可以聽到它的叫聲和歌唱。九點鐘開始,播音員播送入民國防委員長的命令。在那些日子,全世界都在收聽他的聲音,都熟悉他的聲音。大家聽得出神,生怕拉下一個字,腦袋衝着掛在牆上的兩個黑洞洞的圓盤伸得好長,直到“在偉大的、戰無不勝的列寧的旗幟下——向勝利前進!”的口號呼過以後,病房依然籠罩在緊張肅穆的氣氛裡。

“團政委同志,您給我解釋一下這麼一件事吧!”庫庫什金開始說,接着他恐怖地大叫一聲:“政委同志!”

大家回頭一看,政委挺得筆直,面色威嚴,兩眼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天花板,清瘦而蒼白的臉上凝聚着莊嚴安詳的表情。

“他死了!”庫庫什金撲到他的牀前跪下,大叫道:“死——了!”

助理護士慌慌張張進進出出,護士轉來轉去,主治醫生一邊急跑一邊系鈕釦,康斯坦丁-庫庫什金中尉,這個喜歡滋事的不合羣的人,不顧一切地、像孩子似地把臉埋到被子裡,伏在死者的身上痛哭起來,嚎啕得肩膀和全身都在抖動。

當天晚上淒涼的四十二號病房又擡進了另一位新傷員。他是個戰鬥機飛行員,巴威爾-伊萬諾維奇-斯特魯契柯夫少校,來自首都防空師。節日這天德國人決定對莫斯科發動大規模的空襲。他們兵分幾隊進發,被我軍截住,經過激烈的空戰,在波德索爾尼奇涅那亞地區被擊潰,僅有一架“容克斯”轟炸機逃出包圍圈。它升到高空,繼續向首都飛來,敵機的飛行員孤注一擲,他們要完成任務,給首都的節日傾灑黯淡的色彩。早在空中一片混戰時,斯特魯契柯夫就盯上它了,現在他緊隨其後追趕着。他駕駛的是一架大功率的蘇聯戰鬥機,那是當時用來重新裝備空軍的一種新機型。他在距離地面六千米的高空,在莫斯科近郊的避暑區上方追上了敵機。他悄悄地機靈地逼近敵機的尾巴,瞄準敵機,扣動了扳機……隨即他愣住了:沒有聽到那熟悉的嗒嗒聲。扳機裝置損壞了。

德國人近在眼前。斯特魯契柯夫緊緊咬住敵機,保持在敵機射擊的死角之內:他一直躲藏在敵人轟炸機的機尾後,避開了敵機後部兩架自衛機關槍的攻擊。在晴朗的五月的晨光照射下,地平線上顯現出一堆堆籠罩在迷霧之中的巨大的灰色的建築物,隱隱約約地勾勒出莫斯科的輪廓。斯特魯契柯夫破釜沉舟了。他解開安全帶,推開艙蓋,渾身肌肉繃得緊緊的,似乎準備撲向德國人。他準確地將座機的速度和轟炸機的速度調到一起,緊跟上了。霎時兩架飛機並排掛在空中,一前一後,好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系在一塊。斯特魯契何夫透過“容克斯”透明的機艙,清晰地看見敵機炮塔射手的眼睛,那雙眼睛在注視着他的每一個舉動,伺機等待他一不小心飛出射擊死角就開火。他看見德國人激動地扯掉自己的飛行帽,甚至看清了德國人頭髮的顏色:褐色的、長長的,像一根根冰凌搭在額頭上。那對大口徑的機關槍張着黑洞洞的大嘴一刻不停地注視着斯特魯契柯夫這邊,像一個活物,蠕動着等待機會。霎那間斯特魯契柯夫感到自己是個手無寸鐵的人,被盜賊用槍緊逼着。於是他就像一個勇敢的赤手空拳的人那樣做了在這種場合所能做的一切:他向敵人撲過去,不過不是用拳頭——那是地面上的搏擊方式。他用閃爍着光環的螺旋槳對準敵機的尾部,駕機向前撲了過去。

他甚至還沒聽到爆炸聲,瞬間就被可怕的震動拋到空中。他感到他在空中翻着筋斗。碧綠的、閃閃發亮的大地在他的頭頂上晃過,後來又呼嘯着向他迎面衝來。這時他打開了降落傘,吊在傘繩上,接着就失去了知覺。但是在失去知覺之前他還是用眼角看見,尾巴被撞炸了的“容克斯”機身像根點燃的雪茄,似乎在身旁追趕着他,往下墜,像秋風掃落的楓葉一樣旋轉着。經過一陣在傘上的無力的飄蕩之後,斯特魯契柯夫重重地撞在房頂上,後來又毫無知覺地跌落到莫斯科市郊充滿節日氣氛的街道上。那裡的居民在地上看見了他那壯麗的撞擊。他們擡起他,擡進一間附近的房子。附近街道上的人羣立即擠得水泄不通,喚來的醫生好不容易纔擠上臺階。飛行員的膝蓋骨在房頂上給撞傷了。

斯特魯契柯夫少校的英勇事蹟不久便在電臺的特別節目《最新新聞》裡播出了。莫斯科蘇維埃主席親自將他送到首都最好的醫院。斯特魯契柯夫被擡進病房時,衛生員隨後捧着一束束的鮮花、一袋袋的水果、一盒盒的糖果走進來:這些都是感激他的莫斯科居民送來的禮品。

這是一個令人愉快、平易近人的人。他幾乎是一進病房就向病人打聽:醫院的伙食如何?制度嚴嗎?護士可愛嗎?給他打繃帶時,他就向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講述了軍事供銷站的一個老掉牙的笑料,並且放肆地嘖嘖讚美她的外貌。護士走後,斯特魯契柯夫還衝她的背影擠擠眼。

“怪討人喜歡的。她厲害嗎?恐怕把你們嚇得喊爹喊媽了吧!沒關係,不要膽小怕事嘛,你們難道沒有學過戰術?沒有攻克不破的女人,就像沒有攻克不破的堡壘一樣。”於是他就轟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在醫院裡的一舉一動像一個老病號,似乎已在此呆了整整一年。不久他就用“你”來改稱病房裡的大夥兒。有時要擤鼻涕,他就毫不客氣地從密列西耶夫的牀頭櫃上拿起那塊用降落傘布做成的、精細地繡着“氣象學中士”的字樣的手帕。

“女朋友送的嗎?”他衝阿列克謝擠擠眼,接着把它塞到自己枕頭下,“朋友,你夠用了,要是不夠用,女朋友還會繡的,這對她來講正求之不得呢。”

雖然他那黝黑的面頰泛出紅潤,但是他的年紀已經不輕了。太陽穴上、眼角旁佈滿了深而細碎的皺紋,各方面的跡象都表明他是個老兵,是個習慣於哪裡有揹包、哪裡能放肥皂和牙刷,哪裡就是家的老兵。他給病房帶來了許多愉快的喧笑聲,並且做得恰如其分,沒人爲此對他生氣,大家都覺得他們間已經相識了好久好久。新來的同伴很合大家的心意,唯有密列西耶夫不喜歡少校嗜好女性的習性。少校對此並不掩飾,並且津津樂道地亂說。

第二天爲政委舉行葬禮。

密列西耶夫、庫庫什金、葛沃茲捷夫坐在朝院子的窗臺上,他們看見一組吃力的馬匹將加農炮架拖進院裡。軍樂隊集合完畢,小號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隊軍人列隊進來。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走進病房,趕下了窗臺上的病人。她像往常一樣文文靜靜、精力充沛,然而密列西耶夫發現她的嗓音已經變了,變得發抖、發衝。她是來給新病人量體溫的。就在這時院子裡奏起了葬禮進行曲。護士的臉色霎時變白,體溫計從她的手中滑落,一粒粒亮晶晶的水銀在拼木地板上滾動。克拉夫奇雅雙手矇住臉,跑了出去。

“她怎麼啦?是她的心上人嗎?”斯特魯契柯夫朝窗子那邊點着頭說,那邊飄來了悲哀的音樂。

沒有人回答他。

大家把身子探過窗臺往街道上望去,一口紅色棺木架在炮架上緩慢地從院門口走上街道。政委的遺體仰臥在鮮花草叢中,枕頭上排放着獎章,一枚、兩枚、三枚……總共八枚。幾個將軍低垂着頭走着。瓦西里-瓦西裡耶維奇也在其中,他同樣穿着將軍大衣,不過不知何故沒戴軍帽。將軍們後面稍遠一點是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最後是一隊緩慢而整齊地走着的戰士。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沒戴帽子、穿着白大褂,踉踉蹌蹌地走着。人們給她披上一件大衣。她往前走着,大衣從她的肩頭滑下來掉在地上。戰士們走過的時候,隊伍中間自動分開,繞過了大衣。

“哥們,給誰送葬啊?”少校問道。

他想爬到窗口,然而他的腿上了夾板打了石膏,妨礙了他的行動,這樣他無法爬上去。

送葬的隊伍已經遠去了。悲壯的樂曲從遠處隱隱約約沿河飄蕩而來,在房屋的牆壁上回蕩。瘸腿的女看門人從大門口過來,“當”的一聲將金屬大門關上,可是四十二號病房的病人仍然什立在窗旁爲政委送葬。

“喂,給誰送葬呀?你們怎麼都像木頭似的?”少校急不可待地問,一邊又繼續努力地往窗臺上爬。

最後,康斯坦丁-庫庫什金用輕輕的、發悶的、顫抖的、哽咽的聲音答道:

“安葬的是一個真正的人……是一位布爾什維克。”

密列西耶夫記住了這四個字:真正的人。這是對政委名副其實的稱呼。於是阿列克謝也極其渴望成爲一個真正的人,就像這會兒正在被人們送終的那個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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