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
“嗯……”
···
“皇帝,是覺得過去這些年,關東地方郡縣在廣遷天下豪傑,以實關中、以固國本一事上,不夠盡心盡力?”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竇老太后如是一問,算是正式拉開了這場發生在漢家兩位‘皇帝之間’,關於劉榮這一朝陵邑制度的會晤。
——在先帝,即孝景皇帝劉啓的陵邑:陽陵邑尚還‘空置’,尚還能容納數萬關東移民的前提下,當今劉榮依舊決定爲一氣呵成,直接爲自己建造一個可容納二十萬人的茂陵邑!
若是換做尋常人,肯定會覺得劉榮是瘋了!
要知道整個關東,算上北方燕、代、趙,西南巴蜀、漢中,乃至於南方百越,總共也才兩千萬不到的人口!
一次性遷移超過二十萬關東地方豪強,什麼概念?
兩千萬人裡抽二十萬——百分之一的比例!
關東平均每百人,就要有一人因爲‘尾大不掉’‘魚肉鄉里’‘二千石不能治’,而被強制遷移到關中!
這個比例太誇張了。
要知道地方豪強,之所以是‘豪強’、之所以能‘二千石不能治’,恰恰是以爲他們手中,積攢了數縣,乃至一郡、一國的小半財富;
除了財富,他們還有與財富相匹配的、錯綜複雜的黑白兩道人脈。
最後,便是除此之外——除了能庇護他們的人脈、保護傘外,他們也同時具備守護自己財富、產業,以及勢力的能力。
說好聽點,是‘童僕千百人’;
說難聽點,那就是爲禍一方,鷹犬走狗無數。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平均每百人當中,就出一個?
真要只是‘百裡挑一’的比例,那也就不至於將他們,說成‘二千石不能治’的豪強地頭蛇了。
——在郡縣地方,二千石,可是和‘郡太守’直接劃等號的!
一個擁有十數萬,乃至數十萬人口的郡,若真有上百,乃至數百位‘豪強’,那這個郡太守也不用幹了,直接找個豆腐撞死便是。
事實上,一個二三十萬人口的郡,真正能稱之爲‘二千石不能治’的豪強地頭蛇,大概率不會超過五家。
如那‘豪強爲禍一方’的反面代表:河東郡,自太宗皇帝晚年開始,便是楊、暴兩家在把持。
再比如關東最大的糧商家族:宣曲任氏,更是掌握了關東糧食市場超過四成的份額!
尤其太宗皇帝年間,宣曲任氏憑藉一句‘非田畜所出弗衣食,公事不畢則身不得飲酒食肉’的家訓,得了太宗皇帝的口頭讚賞。
這一下,宣曲任氏算是徹底一飛沖天,憑藉在世聖人:漢太宗孝文皇帝的親口背書,徹底坐穩了關東宗族勢力的頭把交椅。
這樣一家有實力、有影響力,更得一代聖君背書的地頭蛇,別說是二千石級別的郡守,又或是金印赤綬的宗親諸侯了;
——便是長安朝堂,想要料理這麼一家豪強地頭蛇,都得好生費一番工夫和腦筋。
至於宣曲任氏那句家訓是什麼意思?
不外乎:不是自家田畝種出來的糧食,堅決不吃;不是自家養出來的蠶、抽出來的絲所縫製的衣服,堅決不穿;
公家的義務——即稅、賦悉數上繳完成之前,絕對不能喝酒吃肉、聚衆宴飲。
衆所周知,太宗皇帝一生儉樸,甚至堪稱‘淳樸’!
對於這麼一句倡導勤儉節約,着重強調公民義務的家訓,太宗皇帝開口誇讚一番,顯然也是題中應有之理。
言歸正傳。
掰着指頭算,如今漢室——無論關中還是關東,無論南方還是北方,能有宣曲任氏這等影響力得地頭蛇,獨一無二,僅此一家。
便是次一等的,那些頂多只是讓郡太守覺得難辦,卻根本難爲不到長安朝堂的豪強,也基本都是每個郡一兩家、兩三家。
至多不超過五家。
——要知道豪強之間,那也是有競爭的!
而且豪強之間的競爭,可不是什麼溫文爾雅的商業競爭,而是血淋淋的生存之爭!
不把競爭對手儘可能吞併,並與那些實在吞併不了的結盟,豪強們根本就無法躋身‘豪強’之列。
而這,也恰恰是漢家的陵邑制度,在最近這些年稍顯乏力,對於關東地方豪強的限制作用逐漸乏力的原因所在。
——經過發展初期的殘酷競爭、吞併後,在競爭中倖存下來,並發展壯大、彼此又奈何不得的地方豪強之間,最終會選擇結盟。
就拿河東郡的楊、暴兩家舉例;
自太宗皇帝早年,這兩家逐漸成長爲河東郡豪強地頭蛇的代表,至今不過三十年的時間,便已是觸手遍佈於河東郡軍、政、商各界!
凡河東郡官員,除了長安朝堂中央委派的郡守、郡尉之外,郡衙所有實權職務,幾乎盡數被這兩家所瓜分!
每當有郡守履任,這兩家便會各派出代表,帶着大包小包的禮物前去拜會。
話說的也好聽:得知明公履任本郡,作爲本郡最具名望的兩家‘良紳’,不敢不攜重禮相訪,以效犬馬之勞!
聽說這兩家是本地最有影響力的兩個家族,這位纔剛到人的郡太守大概率會兩眼放光。
——地方豪強!
——現成的政績啊!
——只要搞掉這兩家地頭蛇,那本官在這一郡之地,豈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於是,該郡守義正言辭的拒絕了楊、暴兩家的賀禮,並明確表示:你兩家,還是好自爲之吧!
等長安朝堂下一次遷民實陵,本官就把你們兩家報上去!
然後,這個郡守就傻了。
——纔剛擺明‘絕不和楊、暴同流合污’的態度,不眨眼的功夫,郡守衙門居然直接停擺!
一問才知道:郡衙除了主管民政的一把手郡守,以及分管軍務的二把手郡尉之外,什麼都郵、長吏、郡丞,又或是都尉、將校等,居然無一例外,都是楊、暴兩家的人!
要麼,是楊、暴兩家的人,被安排到了這些位置上;
要麼,是憑實力爬上這些位置的人,被楊、暴兩家以聯姻之類的手段,和這兩家捆綁在了一起。
當然,都郵、長吏、郡丞這樣的要害位置,更是清一色非楊即暴——直接就是這兩家的子弟!
事情鬧到這一步,這個年輕氣盛的郡守也終於明白:離了楊、暴兩家,自己別說是做出成績了——連郡衙的日常運轉都維持不了。
於是,風水輪流轉,換成了這個郡守攜禮登門,極盡卑微對楊、暴兩家道歉。
——哎呀~
——是本官太年輕啦~
——沒了您兩家,俺們這河東郡,那是一件事兒都辦不成呀!
——還請您兩家,原諒我這個年輕人的一時錯漏……
見郡守如此識趣,楊、暴兩家也不拿喬,第一時間讓郡衙恢復了正常運轉。
而後,便是對這個年輕不懂事的郡守苦口婆心的說:哎呀~都是誤會~
您是長安派來的郡守,那就是俺們河東的天啊~
可是俗話說得好,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
要想治理好河東郡,您還是得仰賴俺們這些‘良紳’來辦事兒啊……
至此,合約達成。——河東郡守以‘不插手政務’,尤其是不侵犯楊、暴兩家利益爲條件,換得楊、暴兩家的支持。
而楊、暴兩家得了權,正事兒卻也不耽誤——稅、賦也好,勞、役也罷,都給辦的妥妥帖帖。
如是數年,郡守‘垂拱而治’愣是垂出一樁又一樁實打實的政績,很快便升遷離去;
而後,楊、暴兩家再次派人攜重禮登門,拜訪新到任的河東郡守……
“有些話,孫兒不便明說。”
“但依皇祖母之閱歷,瞧明白這點事,總還是不在話下的……”
對於竇老太后‘是否對關東地方郡縣,在關於陵邑制度的工作上感到不滿’的詢問,劉榮並沒有直接作答。
只如是隱晦答出一語,便就劉榮苦笑着搖了搖頭,自顧自說道:“太祖高皇帝篳路藍縷,立我劉漢國祚,乃告天下:商者末業,其害,尤甚於魯地之腐儒!”
“乃諭:賈人不得衣絲乘車,別居另冊,以爲,有別之民也……”
“又置陵邑之制,廣遷關東地方豪強、二千石不能治者於陵邑,以實關中、以固國本。”
“——太祖高皇帝七年,又孝惠皇帝八年、呂太后八年;”
“凡有漢二十五載,我漢家賴陵邑之制,而使關東無豪強之禍、地方無宗族之患。”
···
“及至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繼大統,卻爲陳平、周勃等老臣掣肘,更齊悼惠王諸子虎視眈眈、居心叵測於關東。”
“爲得保宗廟,太宗皇帝不得已,先廢山澤之禁,後除鹽鐵官營,更許民私鑄銅錢。”
“——世人皆曰: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七年,凡諸夏之民,海內昇平,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又太宗皇帝行仁德之政,使民得其食、其衣,賈得其產、其利;”
“如是二十七年,天下百廢俱興,工、商之民,皆猶如魚得水。”
“然此間之弊如何,天下百姓民不知,公侯貴戚不顧,公卿百官知而不敢言。”
“便是孫兒,亦不敢以逆耳忠言,而有傷太宗孝文皇帝之遺德……”
如是一番話,不單是讓竇老太后陷入了沉思,也同樣讓劉榮,陷入了一陣漫長的沉默之中。
毋庸置疑的是:作爲華夏封建史上的第一個盛世,文景之治的貢獻,主要集中在開創者,即‘文景’二字的‘文’。
而太宗孝文皇帝在位年間,華夏文明的狀態,完全用‘寬鬆”二字來徹底概括。
宗親諸侯?
——只要不舉兵謀反,隨便你!
什麼開礦鑄錢、冶鐵,什麼開海煮鹽——哪怕擺明一副要造反的模樣,長安朝堂對你的寬容,也能一直維持到你正式扯旗的那一天。
底層農戶?
那就更不用說了。
沒吃的了,那就上山打獵——太宗皇帝賞你飽腹!
沒柴燒了,那就上山伐木——太宗皇帝賜你溫暖!
甚至於,沒錢花了,太宗皇帝也賜你富足——隨便熔點銅器,大概澆鑄成錢樣兒,伱就有錢花了!
尤其真正關乎底層百姓切實利益的稅、賦,更是成爲了文景之治最堅實的基礎。
——漢文帝在位二十七年,其中有足足十三年,完全免除了全天下人的農稅!
剩下十四年當中,也有足足十一年農稅減半,只行三十取一的超低稅率!
便是以十五取一的法定稅率,完整收取農稅的那三年,也完全是爲了避免天下人習以爲常,真把太宗孝文皇帝仁慈的農稅三十取一,當成是‘本就該如此’。
這是農稅;
而漢家法定的口賦:每人每年一算,即一百二十錢,也已經被天下人默認爲每三人一算,每人每年四十錢。
因爲自太宗皇帝四年至今,漢家再也沒有按照法定的數,收取過一百二十錢的口賦;
以至於天下人——尤其是太宗皇帝晚年出生的人,大都認爲漢家的口賦,從來都是每人每年四十錢……
宗親諸侯肆意妄爲,底層民衆的生存環境也相當寬鬆;
相應的,工商業發展,以及地方豪強富戶的發展壯大,自也不可避免的成爲了文景之治——尤其是太宗皇帝那二十多年,一道極爲‘亮眼’的風景線。
文景之治,對於底層百姓是盛世,對於豪強富戶,也同樣是盛世。
歷史上長達五十年,本時間線也足有三十多年的文景之治,更是成爲了豪強富戶迅速完成原始積累,並在地方構築盤根錯節的勢力,從而爲禍一方的史詩級溫牀!
所以,對於竇老太后的提問,劉榮的回答是肯定的。
——過去三十年,漢家的陵邑制度,就算沒有完全停擺,其效能也早已大打折扣!
過去三十年,許多早就該遷居陵邑的豪強富戶,在地方郡縣官員的庇護之下,一次又一次躲過了強制遷移;
積年累月之下,別說二十萬——便是如今的關東,有三四十萬人屬於‘豪強’標籤,劉榮也完全不會感到奇怪!
而此番,劉榮出手就是一座一步到位,可容納二十萬人的茂陵邑,幾乎是直言不諱的告訴天下人:對於我漢家過去三十年的陵邑制度,朕極其不滿!
只是此事,畢竟關乎到太宗孝文皇帝名聲,乃至於‘文景之治’的歷史評價;
劉榮再怎麼愣頭青,也總得先和老太后商量商量。
——商量商量怎麼搞,才能在確保陵邑制度成重新發揮‘國運調節器’之效能的同時,最大程度規避此事,對太宗孝文皇帝的政治影響。
誠然:太宗孝文皇帝,已經成爲了一個歷史名詞。
但劉榮姓劉。
孝景皇帝劉啓的劉;
太祖高皇帝劉邦的劉;
自然,也是太宗孝文皇帝:劉恆的劉。
維護太宗孝文皇帝的政治形象,對於劉榮——對於太宗皇帝這一脈的每一位漢天子而言,都是根本不需要思考的政治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