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榮新元元年,秋九月二十八。
河套以北,高闕。
軍臣的心情很不好。
準確的說,是極其的糟糕。
從去年年末,照常對漢家進行外交訛詐未果,到今年年初,一場針對漢北地郡,以戰略威懾爲目的的入侵失利;
再到戰後,再度派遣使者前往長安,試圖與漢人磋商‘賠償事宜’,或者說是討一個臺階下,卻依舊被漢人的小皇帝強硬拒絕。
最後,便是今年秋天,這場被軍臣稱之爲‘榮譽之戰’的戰爭。
在軍臣原本的設想中,早在去年秋天,失去了壯年天子,迎來少年天子即位,正處在政權交接關鍵時刻的漢家,就應該和過去的歷代漢皇那般,答允匈奴單于庭的訛詐。
最起碼,也要象徵性的做做樣子——送多少東西且不說,起碼一個‘漢匈兄弟之交,匈奴爲兄’的低姿態要擺出來。
結果顯然不盡如人意。
但當時的軍臣,卻並沒當回事,只當這是漢人的小皇帝年輕氣盛,沒有經歷過現實的鞭策;
只要一場輕鬆寫意的戰爭,就必定能給漢人的小皇帝,帶來一點小小的草原震撼,從而認清現實。
——認清漢匈強弱對比依舊,漢家歷代先皇奉行屈辱和親之策,乃是最明智、性價比最高之選的現實。
結果,一場原本應該敲打漢人,讓漢人小皇帝低頭的北地朝那一戰,卻是爲漢人小皇帝那本就鐵打的脊樑骨,又多裝了一節純鋼。
漢人的小皇帝,實在是太硬了!
雖然過去,漢人的老皇帝們——如最初的太祖劉邦,到後來的太宗劉恆,以至於剛駕崩不久的孝景劉啓,也都是又臭又硬的性子,但多少還講點道理。
什麼道理?
漢弱,匈奴強;
弱肉強食;
作爲弱者,漢人天然就該向匈奴人低頭。
但漢人如今這個小皇帝,卻硬的完全不講道理!
時至今日——哪怕今年秋天,針對馬邑的軍事行動夭折,又意外丟失了對河套地區的掌控,軍臣依舊有十成的把握說:漢匈雙方的實力對比,匈奴依舊是明顯掌握優勢的那一方!
如果過去,漢匈雙方實力對比在三七開,那河套易主,頂多是將三七之比,縮小爲了四六。
漢人四,匈奴六。
甚至就連這四六之比,也依舊是要等漢人徹底消化河套,並從河套這塊天然的養馬地得到源源不斷的戰馬,從而初步完成騎兵部隊的建設,規避漢匈雙方的兵力剋制之後,才能最終達成。
此時此刻,纔剛佔據河套,既沒有完全將河套消化,也沒有通過河套產出戰馬、構建騎兵部隊的漢家,和過去,不曾擁有河套的漢家,並沒有什麼區別。
頂天了去,也就是河套易主,改善了漢人的邊防戰略處境,緩解了邊防壓力,給了漢人更多喘息的時間和空間,讓匈奴人入侵漢家變得更困難了些。
但要是說一個河套,就讓漢匈雙方自此攻守易型——匈奴人不敢再入侵、馳掠漢室,反而要當心漢人主動出塞,侵擾草原,那就是在扯淡了。
漢匈戰略平衡,並沒有被完全打破!
僅僅只是原本明顯傾向於匈奴一方的天平,稍稍回平了一些,雙方實力差距縮小了些。
可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漢人的小皇帝,卻硬的好像漢匈雙方並非‘兄弟之交’,而是父子關係!
明明處於戰略劣勢,以及軍事實力的明顯劣勢,漢人的小皇帝,卻像是一個威嚴的父親般,對匈奴這個大敵——這個比自己都還要更加強大的敵人,非但沒有絲毫敬畏,反而還抱以滿滿的不屑!
若單只是不屑、輕視,那也就罷了;
偏偏這漢人的小皇帝,僅僅只是在戰略上蔑視匈奴,到了具體的戰術上,卻又打起了十二萬分的重視!
時至今日,軍臣都還是無法想明白:漢人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從地勢更低的北地踏足河套,並迅速掌握這片塞外江南的。
雖然不知道漢人具體是怎麼做的,但軍臣也還是能斷定:爲了這一戰——爲了那一夜,漢人的小皇帝,必定早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事實也正如軍臣所料。
當軍臣率領單于庭主力回援,並抵達高闕一代,隨後盤算着要不要出其不意,繞道河西奇襲河套時,漢人開始在高闕外搭設浮橋了。
此刻,站在高闕那宛若聳立雲端的城樓之上,看着關牆外、河對岸,那一條條初具雛形的浮橋,軍臣也終於搞清楚河套,究竟是怎麼丟的了。
而軍臣真正感到惱怒的,卻並非河套的丟失……
“趁其不意,攻其不備,奪了我大匈奴的河南地,不過是漢人奸詐。”
“只要沒有騎兵,漢人就無法在我大匈奴勇士的刀鋒之下,真正守護住這片土地。”
“——只要沒有騎兵!”
“漢人,確實沒有騎兵;”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我大匈奴留守於河南地的部族,居然會成爲漢人最驍勇、最精銳的騎兵……”
沒錯。
真正讓此時的軍臣,感到萬分惱怒的,正是那些望風而降,改換門庭,投身於漢軍懷抱,爲漢家騎兵部隊建設添磚加瓦,並做出卓著貢獻的河套各部。
——河套,是草原最好的一片草場!
駐紮在這片草場的部族,無不是單于庭仰仗的大部、強部!
如單于庭鎮壓幕南的三駕馬車:折蘭、白羊、樓煩三部,後二者便都棲息於河套!
至於折蘭部——並非軍臣捨不得在河套,給這些瘋子找一塊棲息地;
而是作爲直屬單于庭的武裝,折蘭部,算是匈奴帝國最爲特殊的一個部族。
——折蘭部,沒有屬於自己的牧畜、戰馬,也不需要進行日常的畜牧業生產。
折蘭部出生的每一個男人,都是戰士!
折蘭部出生的每一個女人,都是下一代戰士的母親!
每一個折蘭人,從出生的那一天時起,唯一需要做到的,就是成爲最優秀的戰爭機器!
所以,折蘭部的男人們勇武、好鬥,折蘭部的女人潑辣、強悍;
以至於‘折蘭’二字,在幕南能止小兒夜啼,並讓駐紮、棲息於幕南,常年蠢蠢欲動的右賢王嫡系各部,不得不在折蘭部的淫威之下安守本分。
——單于庭鎮壓幕南的三駕馬車,是以折蘭人的威懾力爲主!
而整個折蘭部,都是由單于庭直接供養,屬於完全脫產的軍事部族,而非遊牧部族。
從這一點——從單于庭的三駕馬車中,需要草場的兩個部族都棲息於河套,就不難明白這片區域,究竟是多麼優秀的草場、能在這片草場棲息並保住底盤的,是多麼強大的部族。
當軍臣在馬邑得到消息,說漢人已經踏足河南地,並‘基本掌握河南地’時,軍臣急歸急,但也還抱有一絲僥倖。
——樓煩、白羊二部,雖然大半兵力都被軍臣抽調去了馬邑,但也還是留了部分火種留守;
再加上那些還有些稚嫩、青澀的青壯,以及其他部族,就算無法正面抵抗漢人,也起碼能憑藉騎兵的機動優勢,和漢人周旋一陣,直到軍臣率主力回援。
退一萬步說,就算這些人加在一起,也還是沒能阻擋漢人掌控河南地的腳步,甚至被漢人打的元氣大傷,也總能對漢人造成不小的打擊?
最後的結果,無疑是大大出乎了軍臣預料到同時,讓軍臣好生體驗了一把衆叛親離的痛苦。
——漢人在幕南地,幾乎沒有遭遇任何反抗!唯二沒有向漢人俯首稱臣的樓煩、白羊二部,也同樣沒有對漢人發起有效的阻攔,而是第一時間舉族北渡大河,躲進了高闕。
這兩個部族的駐地,本就在河套地區最北部的大河沿岸,過了大河,就能抵達高闕的位置。
這樣的安排,原本是爲了讓這兩個部族在必要時,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出現的幕南,發揮自己‘三駕馬車’的職責,以鎮壓幕南各部。
不曾想,這個原本出於‘離幕南近些,好隨時出兵’的安排,卻讓這兩個部族無比順利的——在漢人肆虐河南地時,無比順利的‘出現在了幕南’。
這都好算好的;
樓煩、白羊二部能不投降,而是還能想起來逃跑,這都算是對單于庭忠心的。
其餘那些個白眼兒狼,那更是想都不想就降了漢人不說,還無比殷勤的爲漢人巡視起河南地,清剿起神出鬼沒的羌人盜羊賊。
——過去這麼多年,軍臣無數次呼籲,甚至三令五申,河套地區的羌人卻始終不曾得到清剿!
反倒是漢人得了河套,非但輕而易舉就得了這幾個部族數以萬計的騎兵,還一具清剿讓匈奴單于庭——讓軍臣,都頭疼多年的羌人!
這,讓軍臣如何不怒?
現在好了;
漢人以步兵,在河套建立了幾個聚集地,完成了對重要地區的軍事控制;
再加上漢人以少量騎兵,輔以那些原本忠於匈奴的河套各部騎兵,使得漢人的影響力,已經輻射到了河套的大部分地區。
然後,漢人就開始鑄城了……
“漢人……”
“卑鄙的漢人!!!”
去年秋天,外交訛詐未果;
今年年初,軍事威脅不成;
朝那戰後,外交商措再敗;
今歲馬邑,久功不下,以至於失了河套。
率主力回援,原打算迂迴河西,重奪河套,卻又被漢人搭設浮橋的舉動強留在了高闕;
偏偏高闕外,是一條既能阻止漢人打過來,也能阻止匈奴勇士踏足河套的大河……
“等漢人的浮橋搭好,再反攻到對岸?”
這個想法只在腦海中閃過一瞬,便被面色陰沉的軍臣搖頭否決。
——軍臣很確定,漢人的浮橋,永遠都不會有搭好的那一天。
除非真的打算一句攻下高闕,並順勢踏足幕南,乃至謀奪幕南地,否則,漢人的浮橋,就必定會永久處於‘正在搭建’的狀態。
或許會有那麼一天;
遙遠的將來,或許真的會有那麼一天,漢人真的會在高闕外搭好浮橋。
只是倘若真到了那一天,那彼時的軍臣,只怕就真的要好好考慮考慮:高闕保衛戰,到底該怎麼打了。
漢人佯攻高闕,以吸引匈奴單于庭主力關注的戰略意圖,軍臣一目瞭然。
但軍臣卻毫無辦法;
高闕背後,就是幕南。
準確的說:河套和幕南,本就是隔大河相望,被大河南北切割;
對岸的漢人只要過了河,就已經算是踩在幕南的土地上了。
只是除了大河,幕南在南方邊境,還有一個高闕作爲屏障。
軍臣很確定:漢人,是在賭。
——賭自己不敢放着高闕不管,轉而去盤算其他;
可恨的是,漢人賭對了。
軍臣,真的不敢。
軍臣真的不敢不管高闕,冒着高闕失守、幕南暴露在漢人兵峰之下的風險,去進行一場成功可能性極低的大範圍機動迂迴。
軍臣原本的計劃,是趁着漢人將戰略重心放在河套北部,與高闕隔大河相望的區域,率騎兵迂迴到河西,從西側重新踏足河套。
但河套之所以叫‘河套’,並非是因爲河套北部有大河爲屏障——河套西部、東部,也都有大河包裹。
被大河三面包裹,纔有了這片名爲‘河套’的區域。
漢人出北地,從河套東部搭設浮橋,夜渡大河,最終順利踏足並奪得河套;
但軍臣的匈奴騎兵集羣,卻沒有這樣的本事。
——浮橋,是不可能搭的;
頂天了去,也就是砍幾根巨木,看能不能在河道狹窄處,直接搭出獨木橋。
但這,可是大河;
大河之所以叫‘大河’,顯然是因爲它夠‘大’。
在這樣一條以‘大’爲名的河流,找一處可以搭設獨木橋的狹窄河道……
“去!”
“讓右大將點齊三萬兵馬,駐紮於高闕外!”
“——只要對岸的漢人露頭,就派射鵰者射殺!!!”
“再讓折蘭王、白羊王、樓煩王三人,赤裸着胸膛,綁縛雙手於身後,來王帳來見我!”
顯而易見:這場戰爭,無論是馬邑的久攻不下,以及後續的無意義佔領,還是河套的丟失,都是軍臣在戰略層面,犯下了一定程度的錯誤預判。
但和漢家‘天子不可能有錯,錯的只可能是這個世界’一樣:在草原,單于也是不會錯的。
眼下,軍臣要做的,自然不是單純找人背黑鍋。
就是背黑鍋,也不該是這三駕馬車。
軍臣真正要做的,是拿河套地區的丟失——拿白羊、樓煩二部留守力量的‘不作爲’,來給這三駕馬車記個大過。
而後,自然是讓這三駕馬車知恥而後勇,多少做點什麼。
不說奪回河套,起碼也要讓對岸的漢人明白:天下之大,凡是長草的地方,就絕不是卑劣的漢人,能夠耀武揚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