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我有話要對你說,姑姑。”姑姑的手好涼,我把自己的手覆蓋在上面,怎麼暖都覺得暖不了。
“囡囡,你有什麼話啊,囡囡,說完咱們就逃跑好不好?”姑姑看着我,乾瘦的臉上扯出一個笑容,所有的皺紋都舞蹈起來。
姑姑怎麼總說逃跑呢,可這是我們的家啊,連家都要逃,我們要逃到哪裡去呢?
我拉過旁邊的小皮椅子在姑姑面前坐下,把她凌亂的頭髮梳到耳朵後面,柔聲對她說:“姑姑,你怎麼總說逃跑呢?這是我們的家啊。姑姑”
我剛說完這句話,姑姑臉上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就像很多年前發現我在報刊亭被人欺負時露出的表情一樣。
我已經很多年沒見到姑姑這樣了。
“不,這裡不是我們的家,囡囡,答應姑姑,快逃跑,知道麼?”
“姑姑,你不喜歡這裡,不喜歡方榷麼?”姑姑的身上有淡淡的肥皂的香味,是姑姑獨有的味道,我聞着很安心。
“我。。。。”姑姑一皺起眉毛,顯得整個臉好像老了十幾歲。
“嗯?”
“我,我不是不喜歡方榷,只是,,你剛剛跟我說什麼來着?你想跟我說什麼?”
姑姑怕是又糊塗了。我便不把她剛纔的話當成真的,只是把方榷和秋暝的事略去了沒必要的細節,再簡明扼要地告訴了姑姑。
姑姑不知道有沒有在聽---我甚至都沒辦法確定。
她在傾聽的整個過程都皺着眉頭,有時一副很認真的樣子點點頭,有時又佝僂着背一副失神的樣子,但無論如何,跟姑姑講完這些事情之後,我感到整個人輕鬆了一些。
“姑姑,你怎麼看呢?你--如果是你,你選擇相信哪一方呢?”我仰頭問姑姑,抱着一種---莫名其妙的期待。
從小姑姑就是我唯一的傾訴對象,班級裡發生的事情--哪個同學今天又忘記帶作業了,哪個同學今天又考了倒數第一。
事無鉅細,我都回告訴姑姑,除了那段冷戰時期,我甚至在學習上遇到難題也會找姑姑幫忙。
到後來姑姑生病,經歷了無數次的治療和手術,以及反反覆覆的住院和疾病復發,姑姑的腦袋越發糊塗,一開始只是記不住事情,到後來嚴重到連我都不認識,有時清醒有時糊塗。
我便很少跟她傾訴生活中的事情,我突然想起,我似乎很久沒找姑姑聊這麼久的天了。
“姑姑,你能告訴我麼,拜託了,姑姑。”我望着姑姑,突然開始哭起來,我只覺得好無助,好像有個魔鬼一直在拖着我往地獄走,可我明明就想往前,往光明的地方靠攏啊。
現在我的周圍黯淡得看不到光,一切都快把我吞沒。
姑姑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姑姑把毛毯從身上取開,說她有些熱,可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明明是涼的,我從剛纔捂到現在都沒辦法捂熱的手。
我不讓她把毛毯拿開,但姑姑固執得像個小孩,不給我一點商量的餘地,我只好任由她去了。
“你不是已經有答案了麼?”姑姑沙啞着聲音問我,表情好像宮崎駿動畫片千與千尋裡的老婆婆。
“我---我我不知道該 怎麼辦,姑姑。你明白我的感受麼?”
“我明白,但無法感同身受,這就是爲什麼我不能給你任何意見,關鍵還是在於你自己。你明白麼?”姑姑說這句話的時候,每一個吐字都無比清晰,我甚至有種錯覺她又回到了生病前的健康樣子,---她又是以前那個矯健活躍的姑姑了。
沒想到我會被姑姑反問。
“關鍵在於我自己?”
“你自己已經有答案了,你只是需要有個人代替你把答案說出來--因爲你不敢。”姑姑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露出一個不帶任何雜質的笑容。
我低着頭,緊緊盯着地板,爲了掩飾自己的脆弱,堅持不要掉眼淚。
“我--姑姑--這次,我站在秋暝一邊,他不可能殺人的姑姑,姑姑,這其中一定有誰在暗中操控。”這些話我幾乎脫口而出,甚至都不用經過大腦,它就像原本就長在我嘴巴里的句子一樣,只不過現在在姑姑的引導下我終於把它放了出來。
“你看,你不是已經有答案了麼?”姑姑接着笑道:“姑姑相信你,你啊,雖然平時糊里糊塗的,辦事丟三落四,但姑姑知道,你這裡--”姑姑伸出皺皺的食指指了指我的胸口。
“不會有錯。你想怎麼解決就怎麼去辦吧,姑姑支持你。”
這是我從醫院回來聽到過最溫暖的一句話了,我瞬間眼淚像奪眶而出,緊緊地抱着姑姑,久久說不出話來。
姑姑的手細細地撫摸我的頭髮,而後鬆開我們的懷抱,突然想起來什麼似地,激動地跟我說:“不過,囡囡,你要逃走知道麼?你要和方榷一起逃走,答應姑姑!你答應姑姑!”
“可是,姑姑,,”我欲言又止,因爲實在不懂姑姑爲什麼一直重複這件事。
“姑姑,我---”
見我沒什麼反應,姑姑瘋狂地搖着我的肩膀,拉長了聲音,小聲在我耳邊說:“快--逃--走,和方--方。”
姑姑的話還沒說完,梅姨突然推門而入,打斷了我們的對話。
“啊---老夫人,該吃飯了!”梅姨一邊走進來一邊說。
姑姑止住了話頭,終於不再提到什麼關於逃跑的話題。
“老夫人 ,來,先吃藥,,再吃飯。”梅姨把手裡的水杯遞給姑姑,之後把几几顆綠色的膠囊放到姑姑的手心裡。
“姑姑的藥換了麼?”我問梅姨。
我記得上次姑姑的藥是粉紅色的膠囊。
“沒有啊,這幾顆綠色的是飯前吃的,飯後是吃粉紅色的糖衣片,當時醫生特意囑咐的。”
“哦。”我點點頭,而後從姑姑身邊讓開讓梅姨給姑姑喂藥。
“好了,老夫人,我們出去吃飯吧,好麼?”梅姨起身推着姑姑的輪椅,我也跟了出去。
“你也留下來吃吧,夫人。”梅姨笑呵呵地對我說,“我特意準備了你的份,有你最喜歡吃的鮑魚湯。我剛纔看到你來,特意給你煲的,給你補補身子。”
“你待會也給方總送一點過去,他老是忙着工作,也應該補補身子。”
我想到了上次給方榷送餅乾發生的一系列非常不愉快的事情,於是婉拒了梅姨。
“不了不了,梅姨,麻煩你了,我也一起吃吧。”
而且我現在和方榷失聯--或者算是冷戰?說什麼也不好去他的公司吧。
梅姨給我盛了飯,我看到她的手臂上好像有一塊傷口,看着很像燒傷。
“梅姨,你的手--沒事吧?”
梅姨停下舀湯的動作,把本就不長的衣袖拉下來,說“沒事沒事,就是做飯的時候燙傷了,讓夫人擔心了。”
“哦,方榷房間裡有藥,我現在去拿過來給你抹一下吧。”
我此話一出,剛要站起來,梅姨好像被誰踩到了一樣,從椅子上跳起來,把我按了下去,急忙忙地說:“不用不用,夫人,你不用爲我擔心,這傷口是幾天前的了,已經無大礙了。”
“來,夫人,多吃點,多吃點,這菜我特意按照你的口味做的,你嚐嚐好不好吃?”梅姨一個勁地往我盤子裡夾菜,我一個勁滴說:“我我-=梅姨我吃去了那麼多的。”
姑姑在一旁不語,也不吃東西,知道梅姨終於不給我夾菜而去喂姑姑,她才勉強張開嘴,艱難地把飯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