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靜姝當然是不可能去什麼書房。
李定安也知道她肯定不會去,兩人也沒走遠,坐到了窗戶邊的茶臺前。
剛一落座,陳靜姝拿出了一個檔案袋,遞到了李定安面前:“你先看一下!”
什麼東西?
李定安拆開了袋子,拿出了幾頁裝訂在一起的紙,上面印滿了字。
雷阿珍坐的比較近,下意識的瞄了一眼。擡頭的兩個大字格外醒目:聘書!
陳靜姝……哦不,保力要聘請李定安,聘他做什麼?
評估師、鑑定師、顧問?
狐疑着,李定安翻開了文件,看的也比較快,不到一分鐘就翻一頁。不知道爲什麼,他的神情卻越來越凝重。當翻到最後一頁時,李定安猛的一眯眼,像是有哪裡看不清楚,想要看的更真切一點的那種感覺。
一起廝混了六七年,阿珍不要太熟:李定安看到非常驚詫的東西時,就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看不清具體內容,雷明真正想往前湊一湊,他卻合上了文件,神情中透着幾絲鄭重:“找關係了?”
陳靜姝沉默少許:“沒有!”
“不可能!”
李定安放下檔案袋,身體往前一傾,盯着她的眼睛:“領導又不傻?”
這個動作極具侵略性,以往從來沒有見到過,陳靜姝竟有些不適應。
她輕輕的往後靠了一下:“沒有找關係,是你足夠優秀!”
李定安卻搖了搖頭。
他自己也承認確實有那麼一點能力,但要說打動部級領導,開口就能封個官做,那就是扯淡了。
陳靜姝肯定沒少欠人情,而且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係和能量。
因爲這個文研中心完全就是以他爲核心的前提下成立的。再說句比較經典的電影臺詞:爲了一口醋,包了一頓餃子。
她的用意也很簡單:有了正式職級,李定安的的身份就有了天壤之別,以後絕不可能出現說被人帶走就被人帶走的情況發生。
所以,既便心是鐵做的,也由不得他不動容,更關鍵的是,自己可能去不了。
等於辜負了她的一片好心不說,還得讓她擔相當大的干係……
“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李定安捏了捏眉心:“你讓我想想……”
這麼難以抉擇?
陳靜姝張了張嘴,稍一猶豫,卻沒有說話。
一時間沒了聲息,氣氛有些沉寂,坐在客廳閒聊的其他人本能的往這邊看了看。
李定安皺着眉頭,像是在考慮什麼事情。陳靜姝神情肅然,略微帶着些狐疑,兩人中間的小茶几上,還擺着一份文件。
真的在談正事?
不知不覺間,閒聊的聲音就小了許多。
李定安沉思好久,又吐了一口氣:“太突然了……伱肯定運作了很久,不然這麼高的級別,上面絕對不可能一次性批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陳靜姝吐了個氣,點了點頭:“兩個月前!”
那時候,自己正跟着權英,在XJ鑑定大鬍子艾力從烏茲別克斯坦弄來那批晚清文物。應該就是從XJ回來後,陳靜姝看到了銀冊和玉製禮器,才萌生了這樣的念頭。
因爲當時的他,已經跳出了“評估”、“鑑定”這個層面,具有了一定的“技術”和“研究”能力。如果再拿什麼“顧問”之類的頭銜糊弄,就有點羞辱人了。
所以,陳靜姝才決定:在保力藝術公司下成立一個新的研究部門,並由自己負責,
“當時,你計劃給我申請的是什麼級別?”
“九級職員!”
“夠低的……然後呢?”
“然後……”陳靜姝稍想了想,“蒙古瓷立項,你成了部級項目的具體負責人,我就想:部級項目你都能負責,只是公司內部的一個小部門,委實有些屈才。所以我又臨時改了一下:由藝術公司下的研究部改爲單獨的研究中心,你的職級改爲八級。
但還未來得及往上申報,你又發現了珍珠釉。如果這個課題一旦立項,比蒙古瓷的影響還要深遠,學術成果也更有價值,我又改成了集團下屬的七級文研所……但領導說:珍珠釉的事情八字還沒有一撇,等立項了再說。
但隨後,你與京大聯合申請了‘宋代皇室墓葬’的課題。成書記與林館長也先後都在公開場合肯定了你在蒙古瓷項目中的研究能力……
可能是領導聽到了一些,又主動找我,說可以考慮:研究中心和你的職級暫定爲七級,但我覺得今非昔比,兩者的級別都太低,研究不了多大的課題。不說珍珠釉,就是蒙古瓷都還差得遠,然後又改了申評報告,調高了一級。
但領導說六級研保所的投入太大,所以這件事就暫時擱置了……再之後,你就去了瀋陽……三天前,故宮發佈了通告之後,我又去找了領導……這一次,領導異常的乾脆:科研中心爲六級,你的級別也暫定爲六級……”
看吧,就說不可能一蹴而就?果然爲了自己這一口醋,包了文研中心這一頓餃子。
而且隨着自己能力的提升,知名度越來越高,這頓餃子還越包越大,大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文化藝術領域的六級研保所,平均每個省還攤不到一家。
可想而知,陳靜姝撒了多少謊,在領導面前耍了多少花招?
至少絕對拍着胸口給領導保證過:這個方案李定安完全同意。
這就是兩個人不及時勾通的下場:陳靜姝低估了李定安受上級關注的程度,李定安也低估了自己在陳靜姝心目中的份量。
如果最後沒成,比如自己沒去,她會怎麼樣?
到時已經不是副總能不能幹的問題,而是能不能留在保力都不一定。
但要說去……估計沒人會答應。
所以得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一時間,李定安又陷入了沉思。
而其他人卻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什麼九級、八級、七級、六級?
什麼研究中心?
蒙古瓷、珍珠釉、宋代墓葬又是怎麼回事?
和李定安這次去瀋陽又有什麼關係?
大多數的人,壓根就聽不懂。
也就老爺子李如英聽出來了點眉目:陳靜姝好像申請成立了什麼研究所,準備聘請李定安爲負責人,而且級別還不低。
父子二人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疑惑和震驚。老爺子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李如英問一問。
李如英點點頭,剛要說話,恰好陳靜姝也擡頭往這邊看了一眼:“你要是覺得爲難,可以徵求一下爺爺和叔叔的意見!”
“不是爲難!”
李定安“嘖”的咂了一下牙,“而是不好給你解釋!”
“什麼東西不好解釋?”
李如英索性站了起來,指了指茶几上的文件,“我能不能看一看?”
“當然!”
陳靜姝連忙起身,把文件遞了過來。
李如英接到手中,剛瞄了眼,就怔了一下:
甲方:中國保力文化集團。
乙方:李定安。
聘用崗位:保力藝術品研保中心(副處級)主任(六級職員)……
看到括弧裡的“副處級”和“六級職員”,李如英止不住的吸了口涼氣。再看一眼:沒錯,就是這七個字。
不但字對,還有公章,而且不止一枚:有《保力文化集團》,更有《保力集團》!
證明這份聘書是一級一級申請,最後由集團總公司批覆,只要李定安一簽字,就地就能生效。
而六級職員又是什麼概念?
這是事業單位的中高級管理崗,對應副處級!
打個比方,如果哪一天李定安被調出事業單位,轉爲行政崗,最低也是同等級別。
當然,沒那麼容易,但並非不可能。無非就是熬熬資歷,再熬熬歲數,頂多五六年。
所以,李如英已經不是怔住,而是懵了:陳靜姝是什麼來頭,這樣的職位,說安排就能安排?
看他直愣愣的不動,跟雕塑似的,老爺子皺着眉頭接過文件,掃了一眼。
接着……也跟凍住了一樣,看了看李定安,又皺緊眉頭盯着陳靜姝。
這麼好玩的嗎?
雷阿珍更加好奇了,也瞄了一眼。等看清內容,他先是愣了愣:李犟犟要入編,要當幹部了?
隨即:我操,副處級?
我是不是眼花了?
再細一看:沒錯,就是副處級!
這特麼的怎麼可能?
他已經夠敢吹牛逼了,但即便不吃菜喝兩斤二鍋頭,也絕對不敢跟別人吹:李定安,我哥們,二十二歲的副處級……牛不牛?
詫異間,他茫然的擡起頭:“李犟犟,副處級?”
陳靜姝想了想:“是事業編,只是對應待遇!”
那還不一樣?
“陳總,你怎麼辦到的?”
“就按照事業單位人才引進流程,正常申請!”
呵呵!
真的,也就場合不對,不然雷阿珍絕對要冷笑一聲:我也挺優秀的,要不陳總您也幫我申請一下?
別說六級的副處,就是十級的普通辦事員都行……
他這一聲驚呼,所有人都知道了:李定安要當官了,副處!
陳靜姝安排的!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就感覺有點滑稽,還有那麼點詭異:這件事既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程序,真就像是開玩笑一樣。
但白紙黑字,還有紅彤彤的印章不會說謊:這就是事實。
幸福來的太突然,裴淑慎感覺人都是暈的。她既想不通兒子哪來的這麼大的本事,又想不通陳靜姝哪來這麼大的能量。
更想不通的是:李定安竟然在猶豫,好像不願意去?
爲什麼,這可是一步登天的機會……
沉默了好久,李如英輕輕的點了一下桌面:“你不想去?”
“不是不想去,而是去不了!”
陳靜姝猛的一愣,淺笑像是凍在了臉上:“爲什麼?”
李定安嘆了口氣:“領導不會同意!”
不是……這麼大的兩枚印章蓋在上面,還需要什麼領導同意?
陳靜姝皺了皺眉頭:“誰,何安邦?” 要只是老何就好辦了。
“這樣,我先打個電話問一下!”
李定安拿起手機,想了想後,翻出王永謙的號碼撥了出去。
現在是九點過一點,王永謙應該還沒睡,但也確實夠晚。
好在經瀋陽一行,兩人的關係已相當瓷實,打個電話讓他透透口風或是支個招,還是沒問題的。
電話響了兩聲就被接通,裡面傳出電視的聲音,然後雜音小了些,王永謙又爽朗的笑了兩聲:“回來了?”
“對,剛下飛機!”
李定安開門見山:“領導,有件事情想請教一下:保力集團擬成立‘藝術品研保中心’,現在聘請我擔任主要管理崗位……”
什麼玩意,保力好好的房地產和軍工不搞,要搞藝術研保?
這是王永謙的第一反應,但隨即他就轉過了彎:保力涉獵的範圍大了去了,還有下屬的文化集團,專門就是搞古玩藝術品經營和投資的,成立研保中心再正常不過。
再一聽,要聘請李定安?
“什麼級別?”
“研保中心的級別是副處,我是管理崗位六級職員!”
“你糊塗了?”
登時間,王永謙眉頭一皺,“何安邦是什麼級別,馬獻明和楊麗川又是什麼級別,他們各自負責的研究所又是什麼級別?”
何安邦是四級職員,對應副廳,馬獻明和楊麗川都是五級,對應正處。
而這段時間,這兩位都還在給李定安打下手,做一些輔助性的行政工作,和歸他領導沒什麼區別……
所以,王永謙想表達的意思是:正處級的管理崗都歸你管,副廳級崗的何安邦都要看你臉色,別人就許了你一個副處級崗,你就坐不住了?
聽他不吱聲,王永謙更氣了:“反過來再說:一個草創的草臺班子,要場地沒場地,要人手沒人手,要機器沒機器,你去了能幹什麼?是幫着工人搬水泥,還是求爺爺告奶奶的四處挖人,更或是滿世界的跑,看這臺儀器便宜,還是那臺儀器合適?”
“你也別覺得我說話不客氣,我要不訓你,訓你的就是領導……”
聽到這裡,陳靜姝的臉都黑了:好好的一件事情,被他說的好像要害李定安一樣?
“這是哪位?”
“我王永謙……嗯?陳總……哈哈?”
王永謙怔了一下,又突然笑了起來,而且總感覺有那麼幾分古怪,“就說你怎麼突然就不開竅了,放着金光大道不走,非要鑽死衚衕,原來是怕寒了別人的心,不好直說?
那我來說:陳總,李定安有他自己的路,確實不適合去保力……你看要不這樣,你申請一下調到部裡來?以前經常一起開會,反正人你都挺熟……而且以後兩個人也方便……”
方便什麼,方便談戀愛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李定安一頭的汗,忙拿起手機點了兩下:“算了……我給你發一份資料,你先看一下!”
“什麼東西,搞得神神秘秘!”
王永謙唸叨着,順手點開了手機,然後,眼睛猛的一突:“李定安你扯什麼淡?”
李定安有些無奈:“領導,你倒是多看幾眼啊:後面有實驗數據,更有計劃報告!”
“我……唏……”
稍一頓,王永謙倒抽了一口涼氣,“別關機,等我一會……”
話音剛落,“嘟”的一聲,電話就掛了。
李定安鬆了口氣,剩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覷。
“你有自己的路要走,不適合去保力?”
權英唸叨了一句,又皺起了眉頭,“這人誰啊,口氣這麼大?”
李定安沒說話:王永謙還真不是吹牛,因爲這話不是他說的。
原話是館長說的……不,拍着桌子罵的,就王永謙率顧問組審覈蒙古瓷項目之前。
在場捱罵的有何安邦、呂本之、京大文博學院的丁院長:國家創新人才計劃難道是擺設,發現人才爲什麼不上報?
年輕怎麼了,沒職級怎麼了,有本事還怕沒位置,國家還能虧待了人才?
怕什麼,你放心大膽的搞……
下來後,何安邦說過,呂本之說過,吳教授也說過:李定安,等於你面前已經鋪好了一條康莊大道,穩穩當當,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就行了。
也彆着急,更不會太久,最多研畢之後……
所以王永謙剛纔一聽就毛了:你就這麼着急,兩三年都等不住?
好,再退一步:保力有人才引進計劃,難道兩部委就沒有,京大、國博、故宮就沒有?還是說讓何安邦和呂本之打份申請,給馬獻明和楊麗川安排個副手很難?
死衚衕的說法有點誇張,草臺班子也不至於,保力還是相當有實力的。但相對而言,在文化藝術研究還是有點薄弱。如果再做個對比:等於李定安的一隻腳已經踏進了清北,只需再等個兩三年,現在卻有人勸他提前進普通的一本學院。
差距還是挺大的,又不能推辭,不然陳靜姝就得坐蠟,不過好在並非沒有解決的辦法……
“別胡說!”陳靜姝低着頭,“是文旅部科教處的王處長!”
“處長也不能也不能張嘴就訓人啊……”
剛說了半句,她又猛的一頓:我不訓你,訓你的就是領導……王處長的領導又是誰?
司長,部長?
權英想了好久,又眨巴了眨巴着眼睛:“你和部裡的領導很熟?”
“沒!”
李定安搖搖頭,“就見過一兩次,沒怎麼說過話。”
意思就是,還是說過話的?
再結合前面那一句:領導不會同意!
而剛剛,王永謙又火急火燎的掛了電話,肯定是給領導打電話彙報了……
這不就對上了?
漸漸的,權英有些不淡定了:“你現在這麼牛的嗎?”
不但副處級的管理崗已經配不上他,而且還要司級更或是部級的領導過問?
“不是這麼回事!”
“那是怎麼回事?”
“沒空跟你解釋,你就當我很牛吧!”
李定安滿腦子都是合作研究的事情,所以態度極其敷衍,語氣極其欠揍。
權英頓時就咬起了牙:也就是打不過,不然她早撲上去了。
一家人也有些沒反應過來:意思就是,李定安的路早就安排好了,而且還是處級領導的領導安排的?
他們怎麼不知道?
理解可能有點誤差,但大致就是這種心理。也就是現在場合不對,不然絕對要懷疑一下:李定安皮癢了,又撒謊……
正覺得不可思議,李定安的電話又“叮零零”的響了起來。
他還以爲是王永謙,但瞅了眼,卻是一個不認識的電話號碼。隨即,李定安站了起來,走到了一邊,還清了一下嗓子:
“館長好!”
“年輕人太狡猾,打了一堆的花槍,連我都以爲你是年輕沉不住氣,被激的上了頭!”
不知道這是誇還是罵,李定安不知怎麼回答,只好尷尬的嗯了一聲。
“把握有多大?”
“七八成!”
“這麼高?”
館長有些驚訝,“研究投入呢?”
“也很大!如果是遼省單獨研究,至少要三億起步,因爲所有的儀器和設備全部需要更換。如果是國博,一半就行……”
“一億五千萬?我同意,書記也不會同意……如果是保力呢?”
“十億以上……而且最好是一次性投入,再建一座小型的生產線,邊研究邊試錯,這樣才能儘可能的縮短研究週期!”
“還有呢?”
還有?
李定安皺着眉頭想了想:“剩下的,就要看保力的商務部門和外貿部門的洽談能力了!如果比對漢光瓷和建窯盞,我初步預估,年利潤應該在十億以上,產值更高!”
剩下一半他沒敢說,怕被說成吹牛:至少能解決數萬個就業崗位。
電話裡明顯的停頓了一下,過了十多秒才傳來聲音:“嗯,我知道了!”
只說了五個字就掛斷了電話,沒有誇讚,沒有表揚,甚至沒有表達出任何有傾向的情緒。
但李定安明白,這個電話能打到自己的手機上,而不是通過王永謙轉達,甚至剛開始還和自己開了一句玩笑,就說明:領導非常肯定!
所以,事情成了!
他徐徐的吐了一口氣,等回過頭來才發現,所有人都直勾勾的看着他。
雷明真眨巴着眼睛,一幅小心翼翼的模樣:“館長……是誰?”
他確實不知道,但會想像:在滬上,李定安見了廳級的區長,都沒這麼鄭重過……
李定安想了想,緩緩的的說了三個字:“副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