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機“嗡”的響了一下,吐出了一張表格,方誌傑遞了過去。
李定安凝神細瞅:粘粒硅鋁率、細土遊離氧化鐵、高嶺石,伊利石,蒙脫石……
老馬說的沒錯,這是離樣本數據最爲接近的一次。
說明離找到窯址不遠了……
身邊悄無聲息,他下意識的擡起頭:
馬獻明拿着手機,滿臉糾結?
幾個組長、研究員面面相覷,茫然無措?
“愣着幹什麼,給邢隊打電話。”
“真探峰頂?”
“探!”
開始是河岸,之後是山腳,再之後是山腰,現在又成了山頂?
“要還是找不到呢?”馬獻明的表情說不出的痛苦,“再過幾天,是不是還要探懸崖和山谷?”
別說,還真有可能!
看他如便秘一樣,李定安笑了笑:“放心,峰頂要還沒有,就打道回府!”
謝天謝地,終於等到這一句了……
馬獻明猛鬆一口氣,號碼撥的飛快。
“吱呀”一聲,左朋端着飯盒走了進來:
“李老師,你的早餐!”
“麻煩左局……”
“不麻煩!”
左朋笑了笑,“李老師,要不咱們到旁邊?”
“好!”
李定安若有所思,“小舒,拿一件標本,還有相關資料……再端兩杯茶……”
……
都是雙層餐盒,還很大,一隻裝着粥和菜,一隻裝着包子。
左朋目測了一下,如果給他,別說早餐,估計午餐和晚餐都夠了。
年輕真好……
李定安風捲殘雲,前後一刻鐘,兩隻餐盒就成了底朝天。
等他吃完,左朋想了想:“李老師,爲什麼要在峰頂取土?”
終於問到正題了?
“找相似土壤,也就是制蒙古瓷瓷胎的瓷土!”
李定安輕輕一推,一塊瓷片到了左朋面前。
不大,直徑約摸四五公分,裁的四四方方,有明顯的弧度,估計是從什麼完整的器物上割下來的。
左朋拿了起來,先看了看釉面:一朵芍藥,色彩很鮮豔,典型晚清時期的粉彩風格,但要比粉彩瓷更爲生動。
仔細看,無論是葉、莖、枝,以及花瓣,都要高於胎體,非常有立體感。
釉面很亮,留白的瓷質又細又膩,而且很薄,如果不拿在手裡,左朋險些以爲這是從搪瓷(琺琅)缸子上裁下來的,而非瓷片。
很精美,也很有特點,但這是釉上彩工藝的原因,和瓷土有什麼關係?
狐疑間,他擡起頭,李定安揚了揚下巴:“左局,你翻過來!”
翻過來又怎麼了?
他翻了過來,頓然愣住:“紅的?”
李定安點點頭:“對,紅的!”
“這不對!”
瓷器的內胎不用上釉,瓷泥是什麼顏色,燒成後就是什麼顏色,至多塑胎的時候弄平整一點。
所以,這塊瓷片選土時,瓷土就是紅色的。
但這與常識不符:瓷土的顏色越深,說明氧化鐵含量越高,燒出的瓷胎顏色也就越暗,反之就越白。
但自從有瓷器歷史開始,無不是以白爲美。
其次會影響耐火度:鐵越高燒成溫度範圍越窄,從而導致成品變形的機率增高。
所以,不管是哪一朝,哪一代,哪個窯口,只要燒瓷,必然要陳腐、漚泥、洗漿……目的很簡單:除鐵。
越低越好,一般的鐵質量分數都在百分之一以下。
這塊瓷片紅成這樣,至少也在百分之五以上……說實話,幹了半輩子文物和考古,第一次見這樣的?
他又端詳了一陣:“釉面卻這麼白,用了化妝土?”
“對!”
“爲什麼直接不選淺色瓷土?”
“爲了增強可塑性!”
李定安指了指凸起的花紋,“和高強度水泥中加鐵粉,鋪路的瀝青中摻鐵渣是同樣的道理!”
明白了:這不是普通的光面瓷,而是浮雕瓷,可塑性越高,越好雕琢。
“沒見過……至少奈曼的地質與環境監測歷史數據中,從沒有發現過鐵含量這麼高的高齡土!”
左朋組織了一下措詞:“李老師,會不會……找錯地方了?”
“不會,就在奈曼!”
固安壽倫公主嫁的是德木,德木是奈曼部郡王,這批公主的陪嫁工匠不在奈曼燒瓷,能到哪兒?
“但磚紅壤類粘土?說實話,整個北方都非常少見!”
“只是少見,但並非沒有……左局,你看看這個?”
李定安又推過來一份資料,居中是一張照片:一樽泥塑的大黑天(密宗護法神),體形很大,立在神壇之上。
應該擺放了很久,多處掉漆,露着泥胎:紅的?
再看資料:道光二十年,德木被選爲固倫額附,其父阿旺郡王在成善廟塑左右無量佛、大黑天,爲道光皇帝祈福增壽。
之後運入京城,請四世章嘉國師誦經後,置於紫禁城中正殿(宮內藏教廟宇羣),現存於故宮寶華殿。
成善廟又名龍尾寺,建在青龍山中端南部,離山莊還不到兩公里。
神像是在這兒塑的,那土又是從哪來的?
不可能從其它地方運過來,八成就是從青龍山就地採的。
“道光時期距現在還不到兩百年,那土呢?”
“正在找!”
“如果在青龍山,那就應該很好找:這種土富鐵、富鋁、富硅,但缺鉀、缺磷、缺氮,且黏性重,易板結,連草都不長……如果有,肯定裸露於地表,根本不用鑽探,無人機就能拍到……”
相應的,地質資料就會有記載。
但結果是沒有……
“所以我懷疑,埋在地底下!”
左朋想說句不可能,但話到了嘴邊又嗯了下去:地底下的事情,哪能說的清楚?
“但伱現在探的是老道山的山頂……那上面全是石頭,連草都不見幾棵?”
“我找的就是石頭。”
什麼?
幹了半輩子的文物考古,第一次聽說找遺址,要找石頭的?
“這種瓷土是從富鐵玄武岩風化發育而來,所以,只要能在上面找到富鐵玄武岩,就能在周邊找到瓷土源地,然後順藤摸瓜,找到瓷窯……
“那山坡上也有岩石,山腳下更有,爲什麼非要上山?”
“山頂的氣溫及溼熱度變化最大,鹽基淋失最多,硅遷移率最高,鐵鋁富集最明顯……換種說法:山頂岩石的風化度最深,玄武岩形成磚紅壤的可能性最大……”
這麼一講,確實有點道理:找到岩石,就能找到瓷土,也就能找到瓷窯。
當然,只是可能。反正左朋就覺得,李定安越繞越遠了。
還好,找不到就要撤,反正最後一天,隨他折騰……
……
太陽剛剛冒頭,兩輛車平穩的行駛的鄉道上。
前一輛是皮卡,廂鬥裡載着工具,五花八門:鋼鏟,鐵釺,大錘,鑽桿,鑽機等等,以及一臺柴油機和幾桶油。
後面是一輛七座越野,專門拉人。
邢隊長開車,萬隊長坐在副駕駛上,後面還有五個隊員。
車裡很安靜,臉色都不是很好看:他們剛到青龍山窪,剛卸下工具,立好標尺,馬所長的電話就來了。
不探青龍山窪,改探老道山,還是山頂?
說實話,都想罵娘。 老道山是青龍山的最高峰,兩面爲懸崖,一面爲亂石灘,只有一面可以通行。
但坡度太高,且又是坑、又是窪,又是石頭,車根本開不上去。
那工具怎麼辦?
只能靠人背。
但見鬼的是,這次要求測的並非土層,而是岩層,純人力的工具根本鑽不開,必須要用到鑽機和發電機。
只能靠人往上擡:而只是柴油機,就重八十五公斤。
山高超過百米,坡度大於45,爬過的人都知道……
辛苦只是其次:都是老考古隊員,就挺不理解,你找的是瓷窯,找不到轉而找瓷土也不是沒道理,逮着青龍山不放也能說的過去。
但你和石頭較什麼勁?
再依據這半個多月以來的經驗推斷,最後肯定什麼都找不到,所以隊員就覺得很冤枉:辛苦不說,盡陪李定安瞎逑折騰了……
不多時,車開到了山腳下,邢峰安排隊員先往山上運工具。
都冷着臉,動靜也格外的大,皮卡車的廂底被砸的“咣咣”響。
邢峰拍了拍手,提高了聲音:“都打起精神來,最後一天了!”
“什麼?”
“今天要再找不到,就先撤隊,開春再說……馬所長說的!”
“馬所長說了又不算!”
邢峰被噎了一下:“他只是轉達,是李老師親口說的!”
萬成標愣了愣:“我靠,鐵公雞撥毛了?”
“好好說話!”
邢峰瞪着他,“李老師還是很專業的!”
“對對……很專業……還很敬業……”
萬隊長呲着牙笑,與之前判若兩人,“兄弟們,加把勁,明天放假……放長假……”
山腳下一陣歡呼,動靜很大,但速度比之前快了好幾倍。
謝天謝地,老天開眼……
工具先重後輕,先擡的就是發電機,僱了十個附近的村民,再加八個隊員,快兩個小時才弄上山。
剩下的就好辦了,最重的鑽桿也才三十斤。
邢峰和萬成標走在最後面,一個拎着大錘,一個提着鋼釺,都當柺杖使,一步一步的往山上挪。
已經來回兩趟,都累的不輕,走到半山腰,萬成標一屁股坐了下來:“不行,得歇會!”
“好,歇會!”
邢峰左右瞅了瞅:“換個地兒,這個全是石頭,你也不嫌屁股扎?”
“顧不上了,反正穿的厚!”
萬成標賴着不動,還躺了下來,邢峰也只好坐下。
他又掏出煙盒,一人點了一根。
風很大,“呼呼呼呼”的刮,不到兩分鐘,一隻煙就被刮沒了大半,只剩下一截紙皮。
“老邢,撤隊後你去哪,回京城?”
“不然呢?”
“明年來不來了?”
邢峰想了想:“可能來不了,開春就要跟李老師進駐保力!”
“保力,企央啊……工資是不是要長一點?”
“嗯,級別也要提一提!”
“嘖嘖,部屬單位就是好……”
“和部屬單位沒關係,是因爲李老師……當然,忙的時候也夠忙!”
何止是忙?
一提李定安,心裡的那點羨慕一掃而空:這傢伙完全不把人當人,當然,也包括他自個。
但累只是其次,關鍵是沒意義:就像這次,沒日沒夜快二十天,有什麼結果?
考古不是這麼幹的……
他摁滅了菸頭,長吐了一口氣:“感覺有點失水準!”
風有點大,邢峰沒聽清:“你說什麼?”
“我說李老師,盛名難副!”
這次聽清了,而且很清楚,邢峰有點生氣:否定李定安,就等於否定國博,也等於否定他。
他想辯駁,卻不知從何辯起:捫心自問,這次確實有點看不懂李定安的操作。
野外考古不是在實驗室裡研究,可以猜,可以假設,可以不斷試錯,這行業講究的是按步就班,循序漸進,一步一個腳印。
但李定安太急,總想一蹴而就,一勞永逸,想用一兩個月,就把一兩年的活幹完。
再者順序也不對。
正常而言,應該按圖索驥,順着載漪流亡的路線追溯:先去中亞,找到相同的標本實物,或者是相關的文物,再到阿拉善,根據實物線索尋找蒙古瓷的流佈區域,然後順藤摸瓜,最後再追溯蒙古瓷最初的起源地。
李定安恰好反了過來……不,是省略了所有的過程,想一下就找到結果。
說實話,可能性不大。
因爲線索太少,可供支持的理論依據也太少,所以許多人就覺得:李定安確定窯址在青龍山一帶,基本是靠瞎猜。
有這種想法的人不少:包括項目組的部分成員,以及馬所長和何館長,
又這麼趕,這麼累,當地支援組的怨言就更大了。
也確實沒辦法解釋……
邢峰嘆了口氣:“別生氣了,明天就解放了!”
“我只是有感而發,要生氣,我早撂挑子不幹了!”
確實,支援組夠配合……
“謝謝!”
邢峰伸出手,萬成標握了握,兩人相視一笑,挽着站了起來。
“走了!”
邢峰拎起了錘,萬成標提起了鋼釺,兩人剛一邁步,“嗤”的一下。
老萬沒站穩,一腳踩空,踏碎了石堆裡的一塊硬泥。
“什麼東西?”
萬成標拍了拍褲腿,正要走,卻被邢峰拉住:“別動!”
聲音很大,幾乎是吼,老萬被嚇了一跳。
愣神的功夫,邢峰蹲了下來,先撿起泥塊敲了敲。
“砰”的一下,泥塊碎成了好幾瓣,他又捻了捻,瞳孔猛的一縮。
“是羊油矸!”
“什麼?”
“一種風化石。”
“風化石就風化石,你激動什麼……我靠,你怎麼還舔?”
“不舔怎麼知道?”
呸呸兩聲,邢峰的嘴脣微微發顫:“就是羊油矸,學名埃洛石,屬多水高齡土,是燒製高檔瓷器、電磁的主要原料……也是富鐵玄武岩風化到後期的產物……“再進一步發育,就是磚紅壤高鐵鋁瓷土……”
蒙古瓷不就是用什麼紅壤瓷土燒的?
嗯,不對……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