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找到了?
不是說李定安一直在胡逑折騰瞎逑碰麼?
左手羊油矸,右手玄武岩,左朋來回端詳。
但然並卵,地質學他只懂點皮毛,真看不出個所以然。
“老萬,老卜,你們覺得呢?”
“理論上可行!”
“實際上呢?”
“操作難度很大!”
可能覺得這麼回答太敷衍,卜所長組織了一下措詞:“這就好比:在山上發現了一塊含金的礦石,想以此找到礦脈,得需要海量的調查和勘探……反正絕不是幾個月就能完成的!” wWW ¤ttκǎ n ¤CΟ
確實是這樣的道理。
但左朋發現,換成李定安,好多道理好像都行不通?
反正他幹了這麼多年考古,第一次見爲了找瓷窯的窯址,一直和一座山較勁的。
問題是,真讓他找到了眉目?
他放下石頭,拍拍手,走到李定安的身後。
李定安和馬獻明肩並肩,站在發現羊油矸的位置:
“羊油矸的鹽基淋溶低,淋濾也低,會有結晶體存於地表,再風化發肓,就會轉爲鐵鋁粘土,再進一步,就是紅粘土。但這東西的淋溶和淋濾度都比較高,不會留於地表,而是會消失……”
“怎麼消失?”
“途徑有兩種:一、降雨,通過水滲透入地下,二,水土流失,再次向山下轉移……”
“轉移到哪?”
“這裡,這裡,還有這裡!”
李定安指了指山下的三處窪地,又指了指窪地旁邊的峽溝,“一部分被挖走了,剩下的應該是被沖走了!”
“挖走了?”馬獻明恍然大悟:“這三處窪地,原來是瓷土礦坑?”
“十有八九!”
“但爲什麼被埋住了?”
“原因很多,但逃不過地質災害:地震、泥石流、山體崩塌、塌陷等等,都有可能!”
李定安往下走,“具體是哪一種,探一下就知道了!”
馬獻明快步跟上,左朋也準備跟上去,他擡起了腳,卻又頓住。
卜所長又是抓耳又是撓腮,又是呲牙又是咧嘴。
“你怎麼了,牙疼?”
“不是……感覺李老師說的,可能性……好像很大?”
左朋愣了一下,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剛纔是誰說的,理論可行,但操作難度很大的?
你說完有沒有兩分鐘?
他嘆了口氣,快步下了山。
山下圍着好多人:野外組、實驗組,甚至資料組都在這兒。
忙活了半個多月是不是瞎忙,明天是不是都能打包回家,就看這一下了。
所以,神情都很激動。
李定安站在中間,分配任務:
“第一組在山頂鑽探,注意避開峰頂以及岩層,尋找厚土層。深度暫爲五米,以五十公分爲界層,逐層取樣……
第二組在一號窪地邊緣取土,深度十米,每層五十公分,注意土層完整性。第三組立鑽機,在三號窪地中心鑽探,深度二十米……實驗組,做好土層分析……資料組,做好影像記錄……”
速度都很快,抄工具的抄工具,裝鑽機的裝鑽機,架攝像機的架攝像機。
鋼製的洛陽鏟,鏟頭長六十公分,杆長半米,“咚咚”十幾錘,鏟頭就被砸入地下,一旋一提,土層就被帶了出來。
研究員一捅而上,對土層進行分析,野外組提起第二杆鐵鏟,繼續往下鑽。
邢峰帶領隊員裝好了便鑽探機,“嗡”的一下,胳膊粗的鑽頭像是燒紅的刀子切進牛油,眨眼間就鑽了進去。
運氣很好,沒碰到石頭。
機器稍停,野外組接鑽桿,實驗組抓緊從鑽桿中取樣。
一切有條不紊。
不大的功夫,姚川和程永權擡着一柄洛陽鏟,跑到了李定安面前:“李老師,伱看!”
姚川指着鏟尾,也就是接近地表的地方,土層呈褐色。這是土中存有水分的原因,如果烘乾,就會是黃土,屬通遼平原常見土質。
但不厚,也就十多公分,往下全是砂質土。
李定安抓了一點,仔細的捻了捻:粉砂,還有死粘土?
“哪裡取的土樣?”
“二號窪地中心!”
窪地中心,不應該啊?
如果是泥石流、山崩、塌陷導致礦坑被埋,淺層土質不會出現差別,依舊會是黃土,不會是沙,至多沒有生物層。
關鍵的是,不論是粉砂還是死粘土,都是在水底形成,怎麼會跑到山坡上?
如果是遠古時期形成,只會存在於地表之下,至少三米深……
稍一思索,李定安恍然大悟:“這應該是地震導致砂涌,從沉積層之下衝上來的水飽和沙粒層……資料組,查一下道光之後奈曼最大的一次地震……”
根本不用查,卜所長脫口而出:“1940年,八仙筒鄉發生過地震,震級6.5,烈度9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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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
“直線距離九十公里!”
夠了。
積石山地震6.2,烈度8級,一百多公里外的民和同樣發生砂涌,埋掉了整整兩個村。
這兒就只三個礦坑,被埋平輕輕鬆鬆……
萬成標使勁的回憶:“1940年地震,怎麼沒印象?”
“那時是日僞時期,沒有專門的地質及災害研究機構,再者沒死人,就倒了幾座氈房,所以舊縣誌中沒記載……我還是前幾年考察燕長城時,從開魯縣誌中查到的……”
“原來資料中沒有?”
卜所長被噎了一下:誰說沒有,開魯縣誌不是資料?
是他調取資料的時候,壓根沒往一塊聯想……
赧然間,遠處又奔過來一位,好像是實驗組的組長衛自立。
邊跑邊笑,後槽牙都咧了出來。
剛到李定安面前,兩隻手往猛往前一杵。
是一捧土,乍一看,和之前的洛陽鏟挖出來的淺層土沒什麼區別:黃壤土。
但仔細一瞅,中間夾着幾顆泥球,很溼,很光滑,顏色呈深褐色,和泡爛了的磚頭一模一樣。
“取樣地點?”
“一號窪地與三號窪地間隔帶!”
“深處多少?”
“兩米五到三米之間!”
“酸鹼度做了沒有?”
“PH試值5.8!”
“硅鋁率?”
“3.2!”
李定安點了一下頭:“大於伊利石,小於蒙脫石,且呈強酸性……沒錯,鐵質磚紅壤……”
左朋一個後仰,身後就是萬隊和卜所長,兩人囁喏無言。
現在還敢不敢說:理論上可行,操作難度很大? 大個屁,人家就隨隨便便的鑽了幾下……
“李老師,還有一個問題:瓷窯不像礦坑,肯定是建在地表之上的,即便因爲地質災害被埋,地表也應該有一定的實物遺存……”
這確實是個問題:不說瓷片,窯磚窯瓦應該有幾塊吧?
除非倒下來半座山……
“我再想想……”
李定安沉吟着,“你們也再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殘存的瓷土層,另外,派一組人回山莊,測一下瓷土在土壤中的百分比!”
“李老師,這個也要測?”
“我懷疑這裡的瓷土儲量不高,所以瓷窯在這裡存在的年限不長,所以史料中才沒有記載……”
衛自立一拍腦門:“我明白了!”
百分比不需要太高,低於百分之二十,就沒有了開採的價值,瓷窯當然得搬遷。
再看那三塊窪地,再以附近的土質推斷,深度不會超過三十米,不然就有隨時坍塌的風險。
再算體積……即便是十來人的家庭氏作坊,頂多也就能撐個三四十年……
衛自立轉身而去,馬獻明又湊了過來:“有沒有這種可能:瓷窯不是被埋,而是被沖走了,比如地震後又發生了大型泥石流?”
“能衝多遠?”
馬獻明愣了一下,不說話了。
問題又繞了回來:不管是被什麼衝的,周邊至少有遺物殘留。
問題是,現在什麼痕跡都沒找到……
思忖間,李定安肩上的對講機又響了兩聲:“李老師,我是邢峰……我在山頂以二十米爲間隔,共鑽探三處,土層結構基本相同:依次爲石屑、蒙脫石與水雲母、羊油矸及變埃洛石、鋁鐵土……”
左朋只是一知半解,小聲問着卜所長:“這幾種是什麼?”
卜所長嘆了一口氣:“玄武岩發育爲磚紅壤粘土之前的四種物質狀態,同時代表四個風化階段……”
豈不是說,全對上了?
山頂有玄武岩,有各個風化過程中的產物,山下也發現了最終形態的鐵質磚紅壤……
以及山間的溝壑、山下的窪地、原本在沉積層之下砂粒層,以及地震資料……
頓然間,左朋又想到了早上和李定安的對話:
“李老師,你把青龍山都快翻遍了,窯址呢?”
“估計被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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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哪了?”
“正在找!”
“那怎麼又跑到山頂上去,窯址被埋到山頂了?”
“窯址當然不在山頂,但山頂有石頭……找到石頭就能找到瓷土,找到瓷土就能找到礦坑,找到礦坑就能找到窯址……”
當時就覺得很扯淡,還覺得李定安的思維方式怎麼和普通人不一樣?
別人是根據線索,按跡循蹤,李定安卻是先假設一個結果,然後倒推過程。
如果結果不成立呢?
但現在……
說實話,左朋也有點牙疼。
恍然間,耳中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左朋猝然擡頭。
是邢峰那組拉工具的皮卡,這會兒李定安坐在駕駛位,馬獻明坐在副駕駛,後面還坐着舒靜好和方誌傑。
“李老師,你們去哪?”
“到峽溝那邊看看!”
“等會,帶上我……馬所長你不用下,我坐後邊就行!”
方誌傑往裡挪了挪,左朋擠進了後排。
李定安一腳油門,皮卡冒了一股黑煙,揚長而去。
萬成標和卜治民愣了一下,“嗖”的跳上了越野,剛要發動,姚川又追了過來:“等等我……馬上找到窯址了,怎麼也得去看一看?”
兩人對視了一眼:果然。
發動着汽車,卜治民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姚組長,我這次算是開眼界了!”
“開什麼眼界?”
“我說的是李老師,還有他的這種方法,以及……嗯,思維方式!”
不誇張,邢峰說是要上老道山,要鑽探岩層的時候,他真的想罵娘:我們是考古隊,不是地質勘探隊。
岩層和瓷窯有個雞毛的關係?
看,是不是有關係了?
姚川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心裡也虛了一下:誰說不是?
也別說萬成標,既便是項目組,既便是今天早上,依舊有許多人懷疑:從山頂上找窯址……李老師的腦洞是越來越大,想法是越來越怪?
現在呢,怪不怪了?
一想就覺得臉發燒……
思忖間,車開下了山腳,開到了峽溝邊。
不遠,離最近的窪地還不到一公里。
很寬,目測有二十多米,但不深,也就五六米。
溝底爲礫沙與碎石,兩岸爲黃土,典型的洪水與暴流衝涮而成的槽形凹谷。
這樣的溝槽,青龍山一帶有很多,因爲土質疏鬆,植被太少,動不動就會崩塌。既便現在,還經常發生民房、農田被埋的情況。
找了一處緩坡,李定安下到溝底,順着靠近山體的一側,邊走邊看。
溝壁的土層很統一,大部分黃土,偶爾夾着一兩層碎石和細沙。
這種層級環境與山體的地質結構關係很大:遭遇暴雨,洪水從山上衝下來什麼,這一層的結構就是什麼。
走着走着,李定安停了下來。
左朋湊上來瞅了瞅:“這裡怎麼不一樣?”
確實不一樣:其它地方都是黃土,這是卻是沙土?
也是砂涌?
又不完全是,好像還夾雜着一些黑壤。
通遼地處東北,有黑壤很正常,感覺沒什麼奇怪的地方?
正然狐疑着,李定安抓起了一把土,輕輕的晃。
不一會兒,黑壤類的物質被篩到了表面。
他用手捻了捻:“我知道了!”
“什麼?”
“瓷土的採取方式是露採和洞採結合,窯口就建在礦洞上面,發生地震的時候,引起了採空塌陷,譁……全沉下去了,所以才什麼痕跡都找不到?”
李定安又指了指手心裡的黑色物質:“這不是土壤,而是灰分:煤與炭鍛燒後的殘留物……地震後又發生了砂涌,被擠出來的……老馬,喊挖掘機……”
哈,瓷窯在這下面?
馬獻明直愣愣的盯着溝岸,腦海中浮現出早上那一幕:
“李老師,挖完山頂,你是不是還要挖懸崖和山谷?”
“別說,還真有可能。”
“別……我求求您……”
“好,探完山頂,就打道回府……”
頓然間,他就一頭的冷汗:要不是李定安堅持,別說明年,再找十年他都不一定能找得到。
但誰特麼能想到,窯址會埋在山谷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