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一般來說,捱罵已經是他們習以爲常的事情。
有時東西沒做好,或者學會的又忘了,師傅有時會順手拿起什麼拍一下。
痛是痛,可是也只能受着。
若在平時,自然也只能忍忍就過去了。
可是,今天是大年三十啊……
小學徒死死地盯着自己手裡的刻刀,羞惱悲憤交織,忽然有種直接削下去的衝動。
其他徒弟偷偷地對視一眼,朝他遞來愛莫能助和悲憫的眼神。
見刑國勝冷哼一聲進了裡屋,楓瑞想了想,放下手裡的東西,擦乾淨手跟了進去。
“師父……”
刑國勝心情很不好,看到他也沒什麼好臉色,冷冷地道:“你跟進來做什麼,出去做事去。”
“我在想,要不今天就先到這吧,讓師弟他們先回去吃飯好了……”這已經是楓瑞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他倒也算了解刑國勝的,知道錢肯定是沒有,與其留着在這裡兩相生厭,倒不如索性早些讓他們回去。
刑國勝一拍桌子:“回去回去,儘想着玩!既然沒收心就不要來學!這都是客戶急着要的東西,全都回去了東西誰做?你做還是我做!?”
越說越來火,本來就心情極度糟糕,現在更是忍不住了。
平時他還是比較給楓瑞面子的,畢竟他於木雕上還算有些才華,做出來的東西構思很是別緻,客戶也都挺喜歡。
所以別人他打打罵罵是常事,但楓瑞他還真是很少這樣甩臉子上。
要怪,就只能怪楓瑞撞槍口上了。
被噴了一通,直接趕出門外的楓瑞皺着眉頭在桌邊坐下。
“楓師兄……”衆師弟可憐巴巴地看着他:“對不起……”
“跟你們沒關係。”楓瑞神色自若地將刻刀收進工具箱裡:“今天先到這,大家都早些回去吧,別去和師父說,他不舒服睡下了,他說祝大家新年快樂。”
衆人眼睛一亮:“師兄也新年快樂吖!”
他們年紀也都不大,沒想太多,收拾東西就歡喜地走了。
楓瑞慢慢地收拾好所有東西,把桌面也抹了一遍。
過了沒多久,刑家徒弟們在的羣裡面,楓瑞突然發了一個一萬的紅包。
衆人搶得很是歡快,連連感謝。
楓瑞輕描淡寫說是師父給的,讓他們感謝師父。
衆徒弟連忙各種感謝師父,圖片都刷了好多。
雖然因爲人數衆多,每個人平均下來也就百十來塊錢,但其實,重要的不是錢。
重要的,是這種被人承認的感覺。
認可他們的努力,認可他們的付出。
年末時給他們一點微薄的鼓勵,足以抵消他們忙碌了一年的辛勞。
雖然有運氣差的才搶了十塊錢,卻依然歡喜得很。
刑國勝沉默地看着突然活躍起來的羣,心情複雜。
他知道,楓瑞是在以這樣的方式,向他攤牌。
一萬塊對他來說不多,但對於楓瑞來說,卻是他這些年慢慢攢下來的大半積蓄。
楓瑞年紀也不小了,卻一直沒有談戀愛,極大部分原因,就是沒錢。
他慢慢翻看着所有徒弟們的話,看得出他們都很高興。
以後他們會不會也步楓瑞的後塵?
長此以往,還真的會有人來跟他學嗎?
刑國勝陷入了沉思。
這樣的事情,也同時在各地發生着。
新一代的木雕傳人,他們與過去的老匠師們不一樣。
他們接觸的,是更爲廣袤的世界。
而陸子安,則是最強的催化劑,將他們之間的差別明明白白地擺在他們眼前。
這是一個分叉口,路的兩端是截然不同的方向。
到底該如何取捨?
長偃市有很多外地人,往日喧囂的長街如今冷冷清清。
楓瑞心神放空,沿着河堤慢慢地走,忽然聽得一聲脆響。
“嘭!”
河對面,一朵巨大的煙花騰空而起,劃破了沉寂的天空,在半空中爆裂開來,照亮了大半個長偃市。
過年了啊……
楓瑞緊了緊外套,神情蕭索。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見是刑國勝,楓瑞猶豫了一下才接了起來。
“馬上吃飯了,去哪了?還不趕緊回來,菜都要涼了。”刑國勝粗聲粗氣的道。
楓瑞握緊手機,臉上不禁露出一抹笑意:“好,我馬上回來。”
這一晚,刑國勝喝了很多酒。
宴過一半,藉着酒意,刑國勝眯起眼睛看着他:“小瑞,你跟了我,有十多年了吧……”
“十五年了,師父。”
刑國勝的老婆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比了個高度:“哎呀,一晃都十多年了,當初小瑞剛來的時候纔多大,就……這麼點高,瘦瘦小小的哈哈。”
“啊,十五年了啊……”刑國勝眼神有些飄忽,喃喃道:“你長大了,我老啦!你,很有想法,以後,這些事情啊,就都交給你了……我準備帶你師母……到處去看看……看看。”
楓瑞怔住,頓住動作慢慢地擡起頭看着他。
“來,小瑞,我們乾一杯。”刑國勝舉起杯,面上帶着笑容,眼神卻無比澄澈,分明沒有一絲醉意:“你要,好好照顧你的師弟們,他們年紀太小了……”
這一刻,楓瑞感覺胸腔中颳起了一陣颶風。
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在舊觀念,與全新的道路面前,他師父沒有再固執下去。
他望着刑國勝因消瘦顯得突出的顴骨,因睡眠不足而深深陷下的眼窩,還有他那雙永遠閃射着堅毅目光的眼睛,漸漸地眼前模糊了。
他猛地垂下頭,剋制着流淚的衝動,手顫抖地捧起酒杯:“師父,我敬您。”
是敬,也是謝。
謝過去,敬未來。
酒杯輕輕一碰,便是一個輪迴。
全新的世界,將向他們打開。
酒香濃烈。
“來來來,我就不多說了啊,大家都新年快樂!快樂啊!”陸爸舉起酒杯。
衆人也都舉杯,笑着道:“新年快樂!”
陸媽做了一大桌子菜,那真是拿出了看家本領,味道極好,吃得應軒滿嘴流油。
沈曼歌穿着陸媽買的大紅衣服,映得臉蛋紅通通的,很是喜慶。
就是瞧着……有點像新娘子。
陸子安淺啜了一口,不時瞥一眼她暈紅的臉頰,有些心猿意馬。
看這身衣服便能想象得到曼曼穿戴着鳳冠霞帔時會有多美,人比花嬌啊……
剛開始沈曼歌沒察覺,後面發現了以後臉更紅了。
看着她害羞,陸子安勾脣笑了,索性看的次數更多了些。
陸爸陸媽都是那個年紀過來的人,自然裝作沒看到。
沈曼歌又一次逮着陸子安看她,輕輕踢了他一腳,結果踢咖啡身上了。
咖啡正睡得香,被人踢醒了脾氣衝得很,一巴掌就直接呼應軒腿上了。
因爲屋裡有暖氣,應軒穿的不多,他嗷的一聲跳了起來:“哎呀,咖啡你怎麼撓我!”
“……”
吃完飯天已經黑了,陸爸興沖沖帶着應軒跑外邊去放煙花了,陸子安懶得動,窩沙發上玩手機。
陸媽絮絮叨叨的跟在後頭:“不是不準放煙花,這邊都是木頭,前面還有草皮子,你可別大過年的把房子給點着了……不行,我要跟着去我不放心。”
“哎呀你有什麼不放心的嘛,我帶去水邊放,又不是在這裡,瞧見沒有,那一大片水泥地,要能點着纔是見鬼了。”陸爸興致分毫不減。
“呸呸呸,大過年的不吉利,百無禁忌百無禁忌……”
他們吵着嘴去了,沈曼歌對放煙花沒興趣,打開了電視機。
陸子安衝她勾勾手指:“過來。”
“做什麼……”沈曼歌心跳加快,有些羞澀,卻還是慢慢朝他走了過去。
看着她微微嘟着的小嘴,陸子安口乾舌燥,嗯,做什麼呢,自然是做想做的事情唄!
結果他剛拉到她的手,正準備微微用力將她拉進懷裡,有人像龍捲風似的衝了進來。
“哇哈哈哈哈!安哥我要笑死啦!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嗎?鷹博把你的那玉樓直接送給了傀國人哈哈哈哈!”
鄒凱一臉興奮的跑到他面前,拿着截下來的圖給他看。
早在他衝進來的時候,沈曼歌就已經無情地甩掉了陸子安的手,坐得遠遠兒的玩手機去了。
“……我看過了。”陸子安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鄒凱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目光裡的殺氣,還在嘻笑:“你說爲什麼他們要直接送玉樓?巴啦巴啦巴啦……”
微微摩挲了一下指腹,那種細膩的觸感還縈繞在心頭。
陸子安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把鄒凱扔出去再繼續剛纔的事情的可能性。
唉,扔出去也沒用,曼曼肯定不會再配合了。
鄒凱說夠了,才疑惑地看着他:“咦,安哥你一點都不驚奇嗎?”
“因爲材質是玉。”陸子安神色淡然地看着他:“而且是質地非常純淨的玉,切面極爲平滑細膩,最終的成品是嚴絲合縫的,如果不將其拆開,是看不到縫隙的。”
他頓了頓:“但是可以建模。”
玉和其他材料不一樣。
木料石料這些,就算你技藝再怎麼精湛,只要有切開,它最終還是會有縫隙,而且是非常清晰的痕跡。
真正的鬼斧神工,就是如這玉樓一般。
陸子安的大師級技藝,還有昆吾刀的加成,尤其馬徵大師派人送來的又都是頂級軟玉。
最終的成品如果不是看過了創作過程的人,一定不敢相信那竟然是很多塊玉拼合而成的。
因爲陸子安沒有留一絲縫隙,可以做到過水而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