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說的不行,和其他意義上的不行是完全不同的定義。
如打鐵花、銀花絲工藝,之所以勢微是因爲不知變通,沒了市場,才一步步走向衰亡。
但是金鑲玉的市場一直都很好。
或者說,是因爲它的市場太好了,反而導致了它的衰敗。
想當初,金鑲玉是多麼華美的一個詞彙。
金鑲玉是從古代就有的一種工藝,據傳這種工藝始於西漢。
當時漢王莽篡權,脅迫皇太后交出玉璽。
皇太后盛怒之下將玉璽摔地上,崩掉一角。
後來由能工巧匠用黃金鑲上缺角,被稱爲“金鑲玉璽”。
“金鑲玉”由此得名,成爲了古代一種最高規格的藝術珍品。
金和玉本身就極爲華貴,詩仙李白也有詩讚曰“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金與玉的結合,進一步昇華了它們外在的華美氣質,更是爲其增添了一種難言其妙的靈氣,畫龍點睛之筆讓人歎爲觀止。
而且因爲金玉材料的特殊性,匠人唯有在器形設計上匠心獨運,將兩者合二爲一,才能愈加光彩動人。
然而這種藝術正在慢慢被侵蝕,很多人一提到金鑲玉就感覺是一種低端的工藝品。
至於爲什麼?
自然是因爲某些人不擇手段的圈錢所導致的。
如今商場裡的金鑲玉一般標價很高,商家也真是敢開價,隨便拿一塊出來都上萬。
而吸引人購買的方式,就是打折。
打太多的話別人不敢買,畢竟還是有很多人信奉一分錢一分貨的。
於是商家又想出了一個妙點子:抽獎!
是的,很多人之所以買這種金鑲玉,就是因爲自己抽到了那個“寶貴”的兩折或一折。
一萬多的金鑲玉,千把塊就能買到,你心不心動?
買回家你就傻眼了。
原該用的極品軟玉,被人直接撤換成了邊角料——開鐲子,牌子剩下的邊角料!
而打磨則更加不講究,隨便機子一磨拉倒,工藝之粗糙就不提了。
最慘的是,連金子都是虛的。
如今金鑲玉的金,大多是金箔。
1克黃金能壓出1平方米的金箔,一個掛件大概會使用4個平方釐米。
按1克黃金300元來算,一平方米的金箔可以製作2500件金鑲玉,每件金箔成本僅爲一角二分錢。
最悲劇的是,用金箔的已經算是良心商家了。
更黑的商家連金箔都不捨得用,用黃銅等一些其它材料塗上去,然後表面電鍍一下,看起來就跟黃金也沒什麼差別了。
而看起來很厚很值錢,是因爲裡面放一些鉛或者其它東西。
加上原價值可以忽略不計的邊角料玉,成本低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有些用的是韓料、青海料,連俄料都很少,價格在幾塊到幾十的範圍內。
更有甚者,連玉都不是,他們甚至用玻璃或者塑料、石頭,表面再塗一層顏色來代替。
大部分都是模具壓制的機工,連普通的工藝品都談不上。
一件一兩千的金鑲玉,你猜猜它的原價值是多少?
隨着這種粗製濫造的貨品越來越多地流入市場,讓金鑲玉變成了很多玩家們嗤之以鼻的代名詞。
國家也無從阻止,因爲它的的確確是叫金鑲玉。
趙老無比痛心地道:“真是糟踐了金鑲玉啊……造孽。”
“這個……”陸子安也不知如何安慰。
其他的他還能幫忙宣傳宣傳,金鑲玉這個,他也無從下手。
宣傳?
不,它根本不需要,隨便哪家商場走一圈,大把的金鑲玉掛飾玩件。
“噫,不提了。”趙老擺擺手,倒也很是豁達:“隨他們折騰吧,總有的他們後悔的時候。”
說着,他便拿出自己珍藏着的各種寶物一一展示給陸子安欣賞。
其實趙老這一系,從清朝開始就是朝廷的御用鋦碗師,到趙老這兒,已經是第五代傳人。
陸子安的目光,最終被一個形狀非常奇妙的碗所吸引。
這個碗一共有六片,每片的瓷色、花紋都不一樣。
趙老順着他的目光一看,頓時笑着朝卓老爺子道:“陸大師果然眼光獨到,瞧瞧,專挑好的!”
隨着他的講解,陸子安這才瞭解到,原來這個碗是趙老的巔峰之作。
它是由六塊不同朝代的官窯瓷塊拼接而成,用梅花鋦釘將其連結,可以做到過水不漏。
這般技藝當真令人嘖嘖稱奇。
“鋦活也分粗細。”卓老爺子微笑着道:“細活指的就是鋦活秀,鋦活秀源自清朝的八旗子弟。八旗子弟“賞花弄鳥,玩瓷藏玉”,一旦家藏的珍貴紫砂泥壺失手碰裂,便找鋦匠修補,鋦匠師傅可以利用裂紋的走向因勢利導,用金、銀、銅、鐵鋦釘,鋦出一枝梅或幾束桃花,稍經打磨,甚至可以身價倍增。”
陸子安想了想,點了點頭:“我當時還在一本書上看到過,民國年間,甚至有許多玩家故意在新紫砂壺中裝滿黃豆,注水浸泡,利用黃豆遇水膨脹之力將壺壁撐裂,再請鋦匠用銀釘鋦成畫紋,甚至連壺口、壺嘴、壺柄都趁機加以紋式包嵌……”
“是的。”錢老眸中頗爲神往:“那時候……是我們鋦匠行最巔峰的時候啦。”
那時代的鋦匠師傅,技藝已達登峰造極的地步。
然後如升空的泡沫一般,啪地一聲,夢,碎了。
陸子安看着那細密連接着瓷片的一抹金線,眸光微深:“卓大師,您說,金銀錯……怎麼樣?”
金銀錯?
卓老爺子和趙老對視一眼,笑了:“那當然是沒得說的,只是馬爺過後,再無那般驚才絕豔的作品了。”
雖然馬爺也算是廣收徒弟,而且事無俱細地詳細說明講解,他的徒弟也不乏出名之輩,但是……
不得不承認的是,沒一個真正繼承馬爺之精髓。
那種鑲嵌在玉中的靈魂,彷彿金色隨着玉器而盪漾的感覺,再無一人能夠達到。
“我想試試。”陸子安指尖微微一動,神情專注:“我想讓大家見到,什麼纔是真正的金銀錯。”
金銀錯原是一種極爲高深雅緻的工藝,馬爺將其重新研究出來,重現於世,只可惜卻僅僅是一剎之輝。
馬爺過世後,金銀錯也慢慢滑下了神壇。
如今許多打着馬爺徒弟拿出來的作品,許多根本達不到馬爺當年要求的標準。
如果放任不管,那麼金銀錯就是下一個金鑲玉。
只有將這種技藝的難度,提高到仿造者根本無法企及的地步,才能夠從源頭保證它的價值。
如今他的玉雕技藝,已經升到了高級。
大師級會如何,他也不能確定。
但是他有種預感,高級用來做金銀錯,還是能夠達到的。
聽了他的話,卓老爺子陷入了沉思。
而趙老則沒想太多:“可以啊,你做,我認識馬徵,你要想學的話我去給你借馬爺的筆記。”
“胡鬧。”卓老爺子皺眉瞪了他一眼:“老趙你別瞎起鬨,這事可大可小,真不是這麼簡單的事。”
他看向陸子安,神情慎重:“陸大師,你是想拜馬爺爲師嗎?還是自己學?”
馬爺已經去世了……
怎麼拜師?
陸子安失笑,搖搖頭:“我準備自學。”
“我記得卓鵬和我說過,馬徵送過很多玉料給你,我看他未必不是打着收你進門的主意。”卓老爺子考慮得更爲長遠一些:“這件事情,雖然我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馬爺門下衆人未必領情,畢竟你這一出手,等於斷人財路。”
如金鑲玉,已經成爲許多人謀生的行當,趙老當真沒有辦法嗎?
還是有的。
只是他最初時沒有管,現在已經失去了管的立場。
“就是這個意思。”陸子安慢慢站起身來:“金鑲玉已經這樣了,難道要看着金銀錯也落到這個地步?”
卓老爺子按了按額角:“陸大師,你救不了所有技藝。小鵬和我說,這幾天有許多打着老藝人的幌子來找他,帶來的卻全都是機器加工過的物件,特意做舊想跟他談條件——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代表着。
陸子安已經不再是小打小鬧。
而是真正地,從根本上地,觸及到了某些人的利益。
最可怕的是……這個羣體,絕對不在少數。
“你要想清楚。”卓老爺子神情嚴肅,目光炯然地看着他:“你之前的折騰,都是在小範圍內,沒有觸及到真正的獨門絕技,而金銀錯和以往任何一種都不同,如果你能獨立將其研究出來,就代表着你真的有能力與所有藏私的大師們相抗衡——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意味着,他將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戰。
也意味着,他將孤身一人,挑戰所有權威。
“我知道。”陸子安站在燈下,目光璀然,眼神堅定而清澈:“雖千萬人,吾往矣!”
雖千萬人吾往矣!
雖千萬人吾往矣!
卓老爺子都被震住了,怔怔然看着他。
趙老喉嚨被哽住,許多話想說,卻說不出來。
他忽然想到了多年前,父親臨終前,那個絕望而哀傷的眼神。
如果那個時候,他也有這般勇氣,父親一定會頗感欣慰吧?
哪怕,最後迎來的是失敗……也……
趙老慘然一笑,伸手重重地在陸子安肩上拍了拍:“好!”
“好!”卓老爺子眸中精光畢現,大喝一聲:“只要你這股子精神氣在,這事必成!你放心,我這就跟老傢伙們聯繫,不管發生什麼,我們都會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