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位盲人。
任老爺子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飽經風霜的臉上漸漸綻開一抹笑意。
從前額到眼睛,再到嘴角,逐步展開。
打滿褶皺的前額下一雙失神的眼睛慢慢放出光來,渾濁卻溫潤,透着一股祥和淡定:“做太多年兒啦,沒辦法,不過還沒有完全瞎,能朦朦朧朧看到一團光影子。”
說着,他拉過身邊膽怯得拼命往後縮的小姑娘:“我死了以後,要是有人能學會是最好,要是沒學會,等我孫女長大了,再過來學,至少,這門技藝還是能夠留下來。”
陸子安怔住了。
他忽然想起了曾經卓老爺子說過的話。
何爲手藝人?
這,分明就是守藝人。
任老爺子那雙手,讓人不忍直視。
這哪裡還是手啊?
整雙手全都傷痕累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手上咧着的口子裡面翻出紅肉,可想而知有多疼。
然而他卻甘之如飴。
每日在那冷清的房間裡面,製作各種銀花絲作品。
一把鑷子,一把剪刀,一個耐火石棉板,一份設計圖紙和粗細不等的銀絲,就是全部的工具和材料。
屋裡各種各樣粗細不一的銀絲和成品,默默無言地陪伴在他身邊,一晃就數十載時光。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做着,直到光明一天天消失。
真的。
蠢。
愚蠢。
蠢到不知變通。
讓人恨不能破口大罵。
讓人……想要流淚。
恨不能以身替之,捧着那雙手,爲他哀悼。
陸子安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時光易老,花絲難尋。
被稱爲城都四大名旦之一,與漆器、蜀繡、竹編並稱的銀花絲,曾經也有過極爲輝煌的歷史。
甚至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700多年的殷商時期。
繁複的技藝,堅守時光的寂寞,造就了許多珍貴的銀花絲作品。
但終究抵不過時光的沖刷,它們在歷史長河中漸漸淡去了身姿。
任老爺子拿出一本相冊,翻給他看:“你看,這是西漢時的銀花絲工藝品……”
陸子安不忍心打斷他,事實上,任老爺子指的那一面,是空白的。
可是,相冊上的其他照片,真的美得懾人心魂。
銀花絲技藝最大的特點,是採用“平填”技術,無胎成形。
它的工序繁多,銀絲最細的僅有人頭髮的一半,粗的也僅幾毫米。
把白銀抽成不同粗細的銀絲後,按照已製作出的圖形邊框,用掐絲、填絲、織編和累絲四大技法對中間的圖紋進行填充和編織。
這種獨特的技藝沒有任何捷徑可言,全憑藝人的藝術感悟和熟練的手上功夫。
陸子安情不自禁看向任老爺子帶來的那個銀花絲球,所有銀絲細緻而纖雅,構圖極爲複雜。
真的很難想象,它的創作者,實際上已經基本失明。
更難以想象的是,它竟然出自這樣一雙傷痕累累到幾乎要廢了的手裡。
十指連心。
創作它的時候,任老爺子一定會被剪刀扎到很多次。
這些傷口,都是這麼來的吧?
旁邊的應軒低着頭,飛快地抹了把淚。
他知道,這很丟人,可是他忍不住。
“去拿醫藥箱。”陸子安掃了他一眼,溫和地握住任老爺子的手:“任老,您別擔心,會有人來學銀花絲工藝的。”
任老爺子面上露出一分喜色,又黯淡下來,嘆了口氣:“哎,公子您不用安慰我,我只希望,它能不消失,不消失就好了啊……”
“它不會消失的。”
任老爺子露出一分嚮往:“您別看現在它沒人知道了,其實銀花絲,以前真的很厲害呢,那時候哇,我們一整條街上!全都是高高的銀樓,車水馬龍,來來往往的都是漂亮姑娘,頭上戴的手裡拿的,全都是銀花絲,我們那裡產出的銀花絲銷往全國各地,還有很多出了國……我給您找……”
“我知道我相信的。”陸子安很努力地微笑,語氣堅定而誠摯:“也請您相信我,有您這樣的藝術家在,銀花絲絕對會東山再起。”
任老爺子有些窘迫地縮了縮手,囁嚅着道:“我,我就是個糟老頭子,算不得什麼藝術家的……”
“不,在我心裡,您就是最偉大的藝術家。”陸子安站起身來,深深地朝他鞠了一躬:“謝謝您給我上的這一課,老師。”
有一位姓高的學者曾說:“什麼樣的人會成爲一個真正的匠人或藝術家?就是不被外界的變化所吸引,而專注於做手上的事情。”
與如今隨便唱首歌、演部戲,跳跳舞就敢自稱藝術家的人相比!
在陸子安心裡,任老爺子纔是真正的藝術家!
雖然穿的是粗衣布裳,住的是破房漏屋,吃的是粗糧淡飯,但他的內心比誰都要來的清風朗月!
哪怕其他人已經全部放棄!
惟他一人在此堅守!
揹負着沉重的歷史,哪怕付出的是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如果這都不能算,那世上就沒有藝術家了!
應軒抱着東西進來的時候,身後跟着沈曼歌,帶了一些水果點心進來。
她抱着果盤,目光聚焦在任老爺子的手上的時候,雖然應軒跟她說了,但她還是有些被驚到。
幾秒鐘後,沈曼歌纔回過神來,輕輕將果盤放到一旁的茶几上,柔聲哄帶着小姑娘去吃。
陸子安半跪在地,托起任老爺子的手,不顧他的掙扎,細心而緩慢地,將所有傷口都一一上藥包紮。
有很多老爺子掩在掌下的傷口,甚至都已經化了膿。
應軒看哭了好幾回,遞紗布的時候手都在顫抖。
第一次被這樣精心對待的任老爺子眼眶也微微紅了,被包紮得木乃伊一樣的右手僵硬地摸索着,輕輕地握住了陸子安的手:“公子……您是真正的大師,有您這樣的人在,是我國人之大幸。”
等到他情緒穩定下來,才慢慢說出自己帶了一張請人拍的碟片,還把自己沒做完的零碎活計也都帶了過來。
只是因爲袋子太舊,他也擔心陸子安不答應,所以放在了門外沒有拿進來。
應軒一溜小跑出去找,不一會兒,提着個不大不小的蛇皮袋進來了。
難怪會拿個紙盒子裝着銀花絲球,相比之下,這個紙盒子簡直是極爲精美的包裝了。
袋子扎的很緊,一打開,先滾出來幾個硬邦邦的饅頭,直接滾到了茶几下。
小姑娘正捧着一個綠豆糕吃的高興,看到饅頭掉出來,眼睛一下就直了。
喉嚨裡發出一聲嗚咽,她毫不猶豫將綠豆糕整個塞進嘴裡,趴到地上拼命地掏。
這是她和爺爺這幾天的糧食啊!
沈曼歌看得心酸,輕柔地將她抱進懷裡:“不急,慢點吃,姐姐那裡還有很多饅頭,我來撿,你彆着急別噎到了……”
小姑娘愣愣地任她抱着,眼淚涮地就下來了。
自從媽媽走了以後,再也沒有人這樣抱過她了……
沈曼歌想了想:“來,我帶你去姐姐的房間玩兒,我那裡有很多娃娃哦,還有很多玩具……”
還有……一臺縫紉機。
陸子安親自將任老爺子帶來的所有半成品都翻找了一遍,挑出來許多粗細不一的銀絲。
最粗的幾毫米,最細的比髮絲一半還細。
真不知道這樣精細的銀絲,任老爺子靠着這樣的眼睛和手,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
也真的不知道,老爺子揹着這麼重的袋子,是怎麼千里迢迢找過來的。
陸子安仔細看了幾遍碟片,將不同的銀絲分別排列了一番。
從粗到細,每個工序一根。
然後他就沉默了。
用木雕的確能夠把老爺子的創作過程記錄下來,甚至他也可以做成上次打鐵花那樣,轉動時彷彿是一幅動態圖。
可是……
想要吸引人來學,這太難了。
銀花絲工藝並不是沒有銷路,只是它工序太過複雜,樣式又不夠時尚,如今的年輕人不大喜歡這種太過古老的圖樣。
多方面的因素組合起來……
銀花絲想要找到新的出路,真的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可是如果真要這麼簡單,任老爺子也不會找到他這裡來。
陸子安閉上眼睛,指尖一下一下地在桌面輕輕敲着。
要吸引人。
要有噱頭。
要讓人願意學。
要讓人願意買。
有了!
他猛然睜開了眼睛,迅速走到材料室。
玉。
俏色玉。
帶着應軒,將馬徵大師送來的一塊左粗右細,很長很重的玉搬了出來。
玉身色澤瑰麗,做平常的物品則容易顯得太過豔俗,所以他雖然付了款,卻一直放在材料室沒有動它。
陸子安頗爲欣喜地摩挲着它,心裡慢慢有了底:“開直播。”
時間已經臨近十點半。
可是陸子安卻將所有燈都打開了。
直播間裡只有小貓三兩隻,閒得無聊隨便掛着的。
卻不料掛出了一個這麼大的驚喜。
【耶耶耶?幾個意思啊?】
【這個點兒了,公子還開直播……嗯,突然就平衡了。】
【暴殄天物,要是我有曼曼爸爸那樣的女朋友,我天天晚上都休息!】
【兄弟你境界不夠啊,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談戀愛哪有和兄弟喝酒吹牛有意思!】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爸爸,你真有才。】
陸子安則對這些彈幕視而不見,提起昆吾刀,脊背挺直:“今天,我將爲大家展示一種全新的技藝。”
何爲新?
他決定,將機關、多寶格方盒、玉雕綜合在一起,做一座十三層俏色玲瓏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