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索木橋輕微搖晃,下面本來不高,可因雲霧遮擋,便看不到底了。
林覺以筆蘸墨,站在橋上,面前就是方框似的木門,他先將頭頂“紅葉觀”三個字重新塗了一遍,隨即沉吟片刻,在兩旁木板上各揮筆:
紅葉蕭蕭,玉城江水留秋色;
白霧陣陣,楓山宮觀賞煙雲。
“呼……”
沒有錯字,一氣呵成。
林覺呼出一口氣。
狐狸就站在旁邊鐵索上,彩狸站在另一邊,都好奇的盯着,又互相對視,有湊上去的意思。
“別去碰它,你們兩個。”林覺說道,“過段時間讓清瑤教你們兩個認字。”
“……”
“……”
狐狸與貓兒互相扭頭,再次對視,卻都是一臉的疑惑不解——
一隻狐狸一隻貓兒,認字來做什麼?
不過林覺已經提筆走回去了。
狐狸聽話的跳了下來,本欲跟着他走,又一擡頭,看見好友仍在鐵索上,還又往前走了兩步,擡起爪子伸向對聯,可是那爪子一陣顫抖啊,好像在做着某種天人交戰,交戰許久,還是放棄了,扭頭跳了下來。
“和煙飄落九秋色,隨光映出百里紅。”
林覺如是念着,回到房間,關上了門,取出木雕與三十兩白銀。
食銀鬼自動冒了出來。
此前林覺去追鼠妖,自然是帶了食銀鬼和銀子的,前兩個月沒有預料到那鼠妖的意志與體能都如此強大,因此仍是給食銀鬼吃的六十兩一月,共產出六枚靈元丹,自己和小師妹各兩枚狐狸也吃兩枚。
彩狸還在學習服食法。
後面便是三十兩一個月,各吃一枚。
多虧這番精打細算,如今半年過去,少有進賬,也還剩一些銀子。不過也不多了。
“吃吧,這個月和下個月還是沒問題的。”林覺說道,“之後我就去京城,爭取不讓你餓着。”
“多謝真人!”
食銀鬼狼吞虎嚥起來。
林覺則是在旁邊收拾行囊,帶了古書與螺鈿盒子,帶了刻刀與靈木,一些換洗的衣服,還帶了一些丹藥,過了許久纔出門。
小師妹手拿兩個柿子,正站在橋上,盯着他剛寫的楹聯。
“這是師兄寫的?”
“還能有誰?”
“寫得真好。”小師妹說道,“我要是也能寫這麼好就好了。”
“你還差不少。”
“師兄,吃柿子。”
“你的靈元丹。”林覺從她手中接過柿子,又將自己手中的丹藥遞給她,“還有一枚巨靈丹,第二枚應該沒多少作用了,身上也不會太痠軟,你自己挑個合適的時間吃就是了。”
“知道了。”
“我和扶搖去尋一趟羅公,助他除妖,待去京城的時候,會再回來找你的。”林覺對她說,“把道觀守好。”
“知道了!”
師妹手捧丹藥,彩狸坐在她的身邊。
林覺則牽着一匹灰驢,帶着灰驢,一邊嗦着柿子,一邊過了索橋,下山而去。
既然羅公答應陪同自己進京,爲自己護道,自然不能只是羅公給自己護道,江湖與人間之事,羅公能幫自己,妖鬼神怪之事,自己便幫羅公。
扶搖早在羅公身上留了印記。
下山往東南走,沒有兩天,就在一間竹林中的茶攤裡找到了抱刀假寐的羅公。
二人互相一拱手,便笑着同坐。
然而這些妖怪雖然能去鼉龍王的洞府吃席,其實大多也算不得多麼厲害。當初那些在外面吃席的大多就和那隻兔妖差不多,估計也和林覺初出舒村時遇到的那隻黃犬差不多,而在洞府吃席的也不見得厲害得到哪去,甚至有可能只是獻上的寶物足夠珍貴罷了。
羅公如今已養出刀氣,又學了咒禁之法,加上行事警覺,做事周密,妖怪縱有法術也難以敵他,林覺到的時候,他已去拜會了一半。
於是又陪同他去拜會另一半。
山澗裡,荒地中,一名武人,一名道人,還有一隻四尾白狐,花了一月時間,在刀光焰火、法術白煙之間,便將那些吃過人的妖怪逐一除去。
中間還曾聽聞自己的傳聞。
無外乎潤澤城外的事情。
……
不覺已是寒冬臘月。
紅葉觀前方的空地上果真移栽了一棵古鬆,剛好遮住石桌石凳,林覺和羅僧回到了這裡,接上小師妹一起,去拜會故人。
這次是正兒八經的拜會。
師兄妹二人仍是將最珍貴的東西都帶上了,別的帶不上,便鎖在道觀中,其中較爲珍貴的,便由狐狸打個印記,不說保險,也只好如此了。
山頂有些霜雪,被馬蹄腳步踏碎。
“原來你們說的是真鑑宮。”羅僧在京城做兩年縣尉,儼然成了京城通,“那道觀我也去過幾回。”
“怎麼樣?”
“裡面七八個道長,平常主事的是個中年道人,還挺有禮的,但以我看,真正做決定的,是另一個女道長,皮子特別白。”
“……”林覺很難想象一個人會用“皮子特別白”這幾個字詞來形容一名女子的皮膚,不過也說道,“那兩位就是我們以前認識的好友,應該還有一位姓馬的師弟吧?”
“好像是有個。”羅僧邊走邊說,“他們道觀裡有一面石鏡,平常人照不了,但若此人是受了妖鬼的法術,就會在鏡子裡顯現出來,所以可以幫助人分辨自己不舒服是得了病還是中了邪撞了鬼。”
“石鏡……”
“怎麼?”
“好像很少有道觀會在道觀中安置這類法寶給人隨意使用。”
“是這麼回事。以前都很少聽說有這種事。”羅僧點頭說,“所謂幽明異路,人所能治者,鬼神不必更治之,是不瀆也。幽明一理,人所不及治者,鬼神或亦代治之,示不測也。一般來說,人間事大多還是人自己處理,自己決斷,神靈不會如此大範圍的幫助人,畢竟神靈也會有錯,而人間終究是人的人間。大概世道真不一樣了。”
“想來他們香火應當不錯。”
“好得很呢!”羅僧說道,“但凡京城的妖鬼事,他們都挺靈驗,據說還管財運,不過別的,像是天氣、官運和姻緣,就一點事也不管了。”
“京城還有類似的事嗎?”
“有!京城最大的宮觀,觀星宮,供奉天翁上帝的,以前平平無奇,就是修得高,自我離去的時候起,據說竟有了爲人治病的功效,很多生了小病的人去那裡求一求,都能痊癒。”羅僧說着頓了一下,“還有一個宮殿,只要進了裡面,傷勢就會很快恢復。”
“竟有此事!”
“神仙們也在爭香火啊!”羅僧笑了,這等事又怎瞞得過他。
“紫虛大帝呢?”
“紫虛大帝在京城沒有主供的宮殿,不過但凡供了天翁的宮觀神廟,都有他的塑像,大一點的道觀,還會給他專門準備一間宮殿。”
“原來如此……”
林覺喃喃自語,陷入思索。
看來幾位帝君在京城的暗中香火爭奪要比自己原先想的還要更激烈一些。
其中玉鑑帝君從南邊來,應是直接挑明瞭立場,要趁時勢,與天翁上帝相爭。而紫虛帝君在道教傳聞中向來是天翁上帝的二位侍神之一,在各大道觀神臺上也都站在天翁上帝左右,可從上次自己遇見紫虛帝君麾下浮池神君與天翁上帝麾下護聖真君的場景來看,怕也並非如此。
浮池神君完全看不起護聖真君。
這裡面可能有他個人本領超羣的原因,畢竟神靈幾乎各個都是人傑,有些驕傲且在這上面少些束縛也正常,不過若是紫虛帝君對天翁恭敬,想來當時他再怎麼也不會對護聖真君如此無禮吧?
便由羅公帶路,去往京城。
一路都聽他講真鑑宮的事。
聽他說真鑑宮建成之後,到他離開京城之時,觀星宮的道人去與真鑑宮論了好幾次道,也不知講些什麼,頗爲熱鬧,又有很多別的道士與信徒去聽。
又聽他說有聚仙府的人出去招搖撞騙,人家明明是身患惡疾卻被這人說成是中了邪,誆騙錢財,耽誤人家治病,被他發現後,他拆穿那受害人還不信,直到他把人拉到真鑑宮去,受害人這才相信自己沒有中邪,這纔去抓藥吃。
百里路程,騎馬也就大半天。
真如當初青玄道長所說,真鑑宮十分好找,就在京城出城往南二里,一眼就能看到了。
又如羅公所說,此地香火很盛。
香客來來往往,青煙成雲,不知道的還以爲道觀中已經開始生火做飯了。
羅僧看向二人。
小師妹則看向林覺。
“走。”
林覺瞄了眼自己這身道袍,直接往裡面走。
不出所料,見到他們身着道袍,知道不是尋常香客,當即就有兩個年輕道士站了起來,一個朝他們走來,另一個往內院去。
“道友慈悲。”
年輕道士十分有禮,當先向他行禮問安。
“道友慈悲。”林覺回了一禮,不待他相問,便開口道,“我們是從徽州黟山浮丘峰浮丘觀來的道人,與青玄道兄、江凝道長是故識,曾經約好若來京城必定先來拜訪,因此今日冒昧上門。”
年輕道士一聽,便是一愣。
他並未見過林覺二人,不過卻聽說過黟山浮丘峰浮丘觀,加上同是徽州來的道人,在這相距數千裡的京城安身不易,也頗有一些老鄉情懷,因此神情當即就鄭重了起來。
“貧道張小坤,二位道兄如何稱呼?”
“我姓林,道名林方覺,這是我家師妹,道名柳方瑤。”林覺說完,又指着身後遮了面的羅公,“這位是我們結識的好友,姓羅。”
“林道兄柳道兄……”
年輕小道士忽的愣了一下。
這兩個名字他好像聽說過一次。
那正是不久之前——
京城聽說了潤澤縣的事情,那是大事自然傳到了這邊來。又因傳聞十分真實,所以雖然離得遠,也被香客們津津樂道,他們自然也聽說了。
聽說那是一男一女兩名道人,帶了一隻白狐,當時正是道觀在飯堂慰勞五臟廟的時候,青玄師兄一聽就笑了,說定是自己認識的那兩位道長。
那兩位一個正姓林,另一個正姓柳。
難道是這二位?
是這二位除了那鼉龍妖王?
年輕小道士一時有些呆滯不敢置信,原因也很簡單,便是自他聽說此事之後,他腦中一直浮現的是兩個中年道人的形象。
就在這時,青玄道長已出來了。
故人相見,一方微笑,一方略有意外,怔了一下,便也露出笑意,忙碌之中難得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