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嘩嘩,碼頭上人生鼎沸,但采蘩充耳不聞,只聽得到一個人的聲音。
“我知拒你兩次,你雖口上說罷了,但卻對我閉了心。是我傷了你,我自然承擔。”獨孤棠酷冷的五官因溫暖的笑而柔和,“你若覺得知己能讓自己心裡輕鬆些,那就當知己。三抵二,你若還是有疙瘩,那就別抵了,我也不想你彆扭着又非得裝作煙消雲散的樣子。認識你這麼久,我知道你有些地方特別小心眼。不過,不妨事,你別委屈自己,我也一樣。可是,我得在知己之上加紅顏。紅顏知己於我,一生只此一人,沒有什麼家裡家外。她不嫁我,就不會有第二個成爲我妻的女子。”
采蘩攢着手心,如同攢着兩團火。
獨孤棠統統看在眼裡,“我並非在求親,所以你別慌張。采蘩,你我相識之初就已經非比尋常,彼此往來全然不同其他男女,實在不必拘束於世間的俗見。確實,我在表明自己的心意。你當我知己,無妨,但我不想你因此以爲我回應着相同的感情。這麼說吧,我個性不好,也許疼我的人都走得早,所以就多變了,且以爲只要不動情日子就好過些。你兩次說要跟我走,哪怕我是真想帶了你去,可我自知缺陷,實在不敢答應。然而,如今我敢跟你說,因爲是從你身上學到了勇氣。我對你動心,已經是不可更改的事實。讓你自救,到現在爲你操心,不是你所謂的知己友情,而是男人對女人的感情,不容自己錯辨,更不想你錯辨。但,我告訴你,不是想你這時答應嫁我,而是――給我自己一個機會。”
“獨孤棠――”她費勁地說出他的名字。心跳太快,呼吸卻遲疑。
“采蘩,我窮,嘯崖那麼多銀子可能都富不了我;我吝嗇,閻羅割壞我的軍帳,我還讓他陪銀子;我冷狠,殺人不眨眼,你也親眼見過;我自私。不是自己人,不會想到幫忙二字。我還是不孝子,忤逆子,暴烈的大公子。我也給你機會看清楚我,如果你還願意跟這樣的我走,我懇求你――”獨孤棠的笑容隱去,目光灼灼,“懇求我心愛的姑娘,不是給我第三次拒絕的機會,而是給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答應的機會。”
采蘩蹙眉抿脣。眸中蒙上一層輕霧,“獨孤棠。我不知道――”她下定過決心的。
獨孤棠完全懂她,輕言輕語,目光綿長,“無論多久,我都等。你只要記住,我的心意拽在你手中,能不能實現全在你。此諾一生。”
“哪怕知己一輩子?”采蘩定定望着他。
“知己一輩子。你不嫁,我不娶。”他的諾言一向重如山,卻還比不過這位姑娘在他心中的份量。知道她竟已這麼重要的時候。他開始有動作。
采蘩心潮澎湃,兩世爲人,她怕愛又渴愛,但居然遇到一個懇求她的男子,令她想哭。東葛是她用了心機的,身爲無姓的奴婢,當時她只知這條擺脫卑賤的路,因此雖然不是口頭上說,實際等於是她求他。這一世有向琚,家世相貌才氣勝東葛良多,說想娶她,由妾位到妻位,卻自始自終高高在上的姿態,即便被她連番拒絕,也不曾低過頭,使盡手段逼她臣服。她可以想見,真嫁他就是君爲天,能容她的小聰明,一定不能容她的小心眼,遲早磨滅了所有對她的疼惜,改愛另外賢惠可人的女子。
然而,獨孤棠說,懇求她。這三個字在她心裡引起的震動前所未有。前世她爲嫁富對男婚女嫁之事特別關心,何曾聽聞有男求女的?民間流傳的那些所謂鳳求凰,也不是這般直白,隱隱晦晦,七折八彎,最後還是女子自我滿足,覺着男子求她了。
她閉眼深呼吸。獨孤棠真心,她懂了,而且她也相信他的話裡沒有虛言。他給他自己一個機會去喜歡她,也給她一個機會去看清楚他。沒錯,前世她錯看了人,今世不該重蹈覆轍。因爲對他剎那的心動,她曾兩次告白,但當他以獨孤將軍的身份出現時,她就想也許被拒絕是件好事。獨孤棠是誰,到底有些什麼樣的真性情,他的生活,他的一切,她一點都不瞭解。東葛絕情,她在流放地以爲知道得夠清楚了,到這一世卻纔將那位的真面目全看仔細,根本是不可能一起過下去的人。她因獨孤棠的拒絕而自尊受傷,可剛纔獨孤棠說失去,她方明白他的拒絕有前因。如果兩人走到一起,最終她卻發現過不下去,他心裡的傷會比她更重。
“獨孤棠,我會好好看清楚你的。”到此明白,感情是兩個人的事,率性能獲得快感,但也可能很快冷卻,他給她一輩子的諾,她也得回一輩子的諾才行,因此要慎重。“如你所說,你我相識已非常,不在乎世人俗見,未必你說喜歡我就得在嫁和不嫁間立刻給答案。日後我們相處的時候很多,我若改主意,也許――也許――”
“有你這句話就行了,我等着。你儘管看,哪裡看不慣,說出來,我說不定能改。”獨孤棠語調漸輕鬆。
“說不定能改?”采蘩覺得好笑,“不是一定會改?”
突然她收斂笑意,眸光淡凝,“五公子。”向琚走過來了,大概是她和獨孤棠說得有些久,他微眯着雙眼,似有猜臆。
獨孤棠轉身,神情也恢復冷峻,“向大人。”已不爲向家做事,稱呼得變。
“我想起來了,采蘩姑娘也見過獨孤少帥,從六寶樓棠大掌事變成了如今來迎我們的北周雲蛟少元帥,你一定大大詫異了一番。”向琚不動聲色看着兩人,有種感覺,好像他們之前那種旁若無人的默契轉成了一致對外的默契。
采蘩聽到少帥這個稱謂,瞥了獨孤棠一眼,真心嘆道,“了不起。”
獨孤棠卻對向琚道,“向大人有所不知,我與采蘩姑娘在齊地已經見過面了。你應該記得當初送采蘩姑娘回北江州大營的是央將軍吧?他乃奉我之令護送。也是巧,我率羅大帥帳下先鋒軍在半路遇到了采蘩姑娘。”
采蘩本只想認送燕窩那段,料不到獨孤棠居然把北齊的事也說出來了。再一想,也是,向琚見過央送她,他又要到長安去,這事一問就知,瞞了反而有鬼。
這下輪到向琚驚訝了。他一開始就已經認出央來,當然也瞧出央和獨孤棠的兄弟情誼,但怎麼都沒想到當初采蘩在北齊遇到的周軍是獨孤棠領的。照理這也沒什麼,可他沉了臉。
“采蘩姑娘原來早知棠大掌事是獨孤將軍,竟然在蘭燁面前隻字未提,不知何故?”他氣得是這個。
采蘩挑眉,“五公子這話好沒道理。獨孤棠是大掌事也好,是將軍也好,都是他的事,都該由他開口說,我怎能隨便在人前搬弄?”
“向大人,是我讓采蘩姑娘不必提起的。你和四公子對我不薄,我本想打完仗就親自登門解釋道謝,誰知我還沒去康城,你就成了南陳正使。其實這差事無需用到我,我覺得是個和你見面的好機會,因此跟羅大帥討了過來。”聖旨到的時候,羅揚大軍行到襄州,他正好也接到采蘩隨使團轉道嘉陵江的消息。立刻知道事情果然如自己所料,采蘩定會被迫到瀘州認鄉親。仗打完了,他又不想受皇帝的封賜,直接跟姐夫請辭,日夜兼程趕往鳳堯村。同時,又安排尉遲討了這差事,帶了護兵來迎,以防更多對采蘩不利的陰謀。
好的是,獨孤棠雖不在意功名利祿,但羅揚這個姐夫卻希望他成爲自己這方的得意助力,自作主張幫他接了聖旨,要尉遲帶給他。
一切似有冥冥天意。獨孤棠決定不再隱藏自己對采蘩的真心,而師父的話令他重新考慮自己的路。向采蘩求親的三個人,以向琚的力量最強,且對采蘩頗爲執着,若用謀算,自己就必須與其地位勢力相當。再說劫銀案,牽涉出越來越多的人和事,陰影重重,自己和采蘩已經無可避免捲了進去,當平民百姓似乎自欺欺人了。
師父的話語中隱藏深深的無奈,警告他不要追查背後的主使,可見陰謀還在繼續。齊滅了,陳帝年事已高,周帝的身體自去年起也一落千丈,眼看江山動盪的大好時機就要來臨,任何陰謀都該動了。對他而言,當年的真相已經水落石出,就是師父利用蛟盟殺人。至於師父爲何這麼做,除了利用之外,是否還有莫可奈何,他不想去探究。兵工場到底是爲誰造武器,又到底是誰要造反,他也沒有興趣。但得未雨綢繆,因爲很多事並不是他說不探究沒興趣就大吉了。劫銀案跟采蘩半點關係都無,她卻和他一樣深陷其中。再者,嘯崖下的秘密被他們發現,主使人若知道,必然起殺心,總不能等死。
因此他接了旨意,也因此他變成了雲蛟少元帥,統領四方少將。當初爲了在父親面前揚眉吐氣,練武,殺盜,逍遙江湖,如今爲了自己,爲了采蘩,他再入激流,誓必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