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很暖,人在被窩裡也很暖,但兩個聰明的姑娘都無睡意。
“本以爲你說謊,但再想,卻是因爲我沒問到點子上。照你的性子,只要我直接問就會直接答的。”采蘩笑問,“是不是,麥子?”
麥子垂下眼瞼,微微點頭,“在你問之前,能不能告訴我怎麼看出來的?”
“我這人不是記性好嘛,有些蛛絲馬跡當時忽略了,過一段時間再翻,就能回過味來。我跟你對一對。第一次是我去牢裡探你,你說收到鄭老爺的信去林子的,後來怕你大哥看了生氣,就把信燒了。”采蘩記得很清楚。
“這其中有什麼不對?大哥向來疼護我,要是讓他見到那封信,定生風波。”麥子說。
“麥子,你是不知道你大哥不識字,還是篤定我不會留意這一點?”不是阿肆會不會生氣的問題。
“……”麥子訝異,隨之一嘆,“這麼細小之處你也能察覺。”
采蘩一笑,“再來說到黑酒屋那回,從一開始就是你引入隨護的話題,慫恿我去的。那日,你們約好在黑酒屋碰頭,雖然我不知道你爲何拉我一道,但你藉故下樓,其實多半是從後面翻上來,應該是那些蒙面中的一個吧?否則那麼巧,該在場的時候你卻不在,事情結束才露面?”
“大兄要走了,我覺得是時候讓你知道他是誰,所以擅自作主,你別怪他。”有些事急得就是旁邊的人。
“接下來讓我懷疑你的,就是前不久我和丁二碰巧撞上的黑衣人了。那幾乎是決定性的瞬間,我看你總有一層迷霧,突然撥雲見日。”貓不瞎,還能抓到這隻百般機靈的耗子,“黑衣人對墨月堂那麼熟悉,顯然是住在姬府裡的,那時多數人跟我去了童顏居,幾個看家的小廝又都在幫雨清她們擡箱子。丁二跟到廊牆前,黑衣人在我的工坊中留下珍珠,只是混淆視線罷了。因爲要遮掩的,是擺在我和丁二面前最顯然不過的事實——牆那邊隔着走道的蓮園。麥子,你住在那裡。”
“原來我弄巧成拙了。”酒渦深漩,麥子還是麥子,沒有狡猾,仍不愛動聲色。正是最真最誠的表情,此時才更令人驚訝。
“只有你能借着送信隨時出入,又不引人注意。”一通百通,采蘩覺得麥子實在選了一個很不錯的差事,“鄭老爺是你殺的吧?”不是小鬼。
“他害死好幾個窮人家的孩子,死不足惜。”既然是蛟盟的一員,麥子身上亦正氣凜然,“我在半道遇到鄭夫人的馬車,心知有異,跟過去正看見有人殺他。只不過,殺他的人動作很奇怪,似乎裝腔作勢一般。我看得清楚,但鄭夫人不知道。他們離開後,鄭老爺爬了起來。”
“鄭老爺沒死?”這倒是新鮮事。
“不但沒死,還毫髮無傷,嘴裡罵罵咧咧說費了他那麼多銀子,一定要從舅子那兒撈個大官噹噹,再讓那婆娘一輩子不得好過。我當時不知殺手是飛雪樓的小鬼,只知此人可惡可恨之極,上前問話,他還不要命得粗行陋言,讓我一腳踹飛了,正撞後腦,當場斃命。”她和大哥一樣天生神力,經師父點撥,入高手之列。
采蘩聽後就明瞭,那個小鬼是大閻羅的人,恐怕想阻撓姬三行事,與鄭老爺達成另外一筆交易,誰知身後有黃雀,誤打誤撞幫姬三成了事。
“那麼,菩心寺死的那個丫頭——”直覺也是麥子。
“天衣教徒出手狠毒,她不但想盜取珍珠,更在你爹的牌位施下致命毒液,不能留她害人,所以殺之。”蛟盟中別號小妖,麥子該出手時絕不容情。
“可你是庶出嗎?”采蘩一直奇怪這個收徒的標準。
“我爹是庶子,聽大哥說祖父家在北周是大族。我入盟最晚,十歲遇到師父,十五歲前不曾見過其它師兄師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他們行動,師父就死了,蛟盟也解散了。我就乾脆當起信差,不但可以多見大哥,也可以尋找真相。”這是麥子游走四方的另一個原因。
“央他們找的是獨孤棠,你和獨孤棠一樣,找得是真相,因爲你知道獨孤棠也在康城之中嗎?”采蘩憶及自己,獨孤棠和麥子在牢房裡見面的情景,“你倆真會裝不認識,我全然沒看出來。”
“我從未見過大兄真容,那日在牢中不知是他,直至大兄找上我,請我在必要時幫你。而且你知道,大兄已不再我們面前蒙臉。”蛟盟沒有死命令,一切取決個人意志。“本來留下的應該是央師兄,因爲我住進姬府了,他纔跟大兄走的。”
原來,獨孤棠離開得並沒有那麼幹脆。而這一路北上,又何嘗不是他的提議?
“你那位大兄說,我要擡起頭來做人,就必須親手斬斷小人的惡念。越逃避,越膽怯。所以,我非得走這一趟。”是天運是巧合?她終於來到這裡。齊真山,鳳堯村,將不再是一個空洞的地名,若有可能,深埋心田的結今世得解。兀自陷入沉思,沒聽麥子一聲低語——
“安心。”
火苗跳躍,兩人終於各自睡沉。
這夜,采蘩夢見了她,她不再是披頭散髮瘋顛顛的模樣,那頭亂髮之後的容顏十分亮麗,乾裂又無血色的灰脣像月季那般鮮豔。她不瘋的時候,總跟自己說起她的故鄉。她住的地方四季都有花開,春天有鳥叫,夏天有蟬鳴,秋天有松鼠撿松果,冬天有鹿羣躍雪地,一雙眼睛是肯定看不夠的。隔着空澗能看到對山的一片大瀑布,她常常跑去偷看那些外面來的遊客,想象一下山外的精彩。她還說,如果早知道是這樣的結局,她會選擇一輩子待在山裡。她是採石場唯一喜歡跟自己說話的人,哪怕自己不愛搭理。但她的存在就像夏花,自己還來不及意識到那份友誼的萌生時,隨着她的死而煙消雲散了。她從石場的頂上跳下來的,她說那樣就好像從瀑布上跳下來一樣,魂魄能回到故鄉。她的故鄉叫鳳堯,在瀘州最美的山腰間。而她之所以只跟自己說話,因爲她們的名字中有一字發音相同寫法相近。
她叫繁花。也無姓。
醒來發現臉頰邊的枕巾溼了,采蘩坐起身,發了會兒呆。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她想着,下牀洗漱。
出了客棧,那個打不死的東葛青雲湊上來,“童大姑娘,這裡是離鳳堯村最近的一個大鎮,你應該很熟悉纔對,可我怎麼看你十分陌生的神情。”
“東葛大人是算命的,看面相就知道我想什麼?”還好沒嫁他就死了,不然她會跟繁花一樣,後悔到殺人。“我爹孃隱居山中,我出生後不曾踏出鳳堯村一步,能追上義父義母還多虧村長找了商隊帶路,下山時不似從這裡經過,自然不會熟悉。”
東葛青雲啞口無言,這時候只能任她說,不過等到了鳳堯村,看她再翻什麼花樣。他話已經放出去了,卻並不止口頭上說說,實在不怕她找人冒充。想到這兒,他冷哼一聲,找張翼套近乎去了。
等車馬都準備停當,就來了幾個人。走在最前面的穿着九品官服,身後有衙役師爺和兩個衣着還算體面的小吏
“下官拜見大人。”九品忙對東葛青雲作揖,“剛接到大人的帖子,卻纔知您昨日就來了,實在有失遠迎,不過您交待的事我趕緊都已辦妥。這二位是下官的下屬,一個收稅,一個書記,對這一帶的村落所知甚詳,您帶着他倆那準錯不了。只是您確定下官不用跟着?”
東葛青雲六品,當然要擺架子,神情傲然道,“我此行陪同南陳使節來觀齊真瀑布,不想幹擾地方。”
九品官道是,留下兩個小吏便回衙門去了。
麥子合上簾子,對采蘩道,“他找那兩人來一定是怕我們作假。”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過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的時候,就得看眼力了。我瞧那兩位的眼力卻似乎不怎麼樣,一個光會數錢,一個只拿筆桿。”采蘩眸中光芒閃現。
麥子笑了笑,“我就怕大兄趕不及援手,勸你安心,我心裡其實不踏實。此時看你這般自信,反倒讓你安慰了。”
“也不是自信,而是事實。如你所說,東葛青雲帶他們隨行是怕我對鳳堯村動了手腳。畢竟就那麼十八戶人家,全村冒充都並非難事。只不過,我沒找任何人來冒充。”采蘩將施展一計,叫做全都是真的,就她是假的。那兩個小吏從沒見過她,所以壓根就不用擔心他們。東葛青雲以爲如此就萬無一失,卻不知他一開始已經便想錯了方向。
到鳳堯村時,日頭正中。采蘩撩開窗簾,見兩個小吏招來一老漢,對東葛青雲說他是村長。東葛青雲一邊聽老漢說話,一邊往她這車看。
時機很重要,采蘩不再遲疑,立刻走下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