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三日不分晝夜的行進,這天,采蘩從窗口看出去,看到齊兵疲憊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欣悅。回大本營的欣悅。
“好像要到了。”心細如髮的,還有語姑娘。
左拐面黑似鐵。他這個臉色,沉了三天。從他做完好夢起來,知道自己一覺睡成了囚犯開始。先發呆一個時辰,再破口大罵齊兵,然後被帶出去揍了一頓,回來就把臉板成這樣。而且不說話。一個字都不說。
采蘩又猜,左拐恨透了北齊,大概死也沒準備再回來,誰料他不但再次踏上故土,居然還是以階下囚的身份。傷得倒是不重,比於良鼻青臉腫渾身疼得情況好得多,估計齊人真對他有所倚仗。
“可我們到底到了哪裡呢?”於良嘴脣乾裂,面容泛苦。當囚犯,自然不會有什麼好待遇。一天一頓雜菜飯,水都給得吝嗇,讓人迅速清瘦,也無力逃跑。
“照小姐描述,那日從文北村進山且穿過了秘洞,出山時已經是下午,方向偏東。這幾天又一直在往東北方向走,應該是霍州了吧。”語姑娘不但熟悉地圖,方向感也是極強。
“霍州?”於良跟采蘩一樣,對北齊兩眼一摸黑。
“師父,您老人家說兩句話吧。這都快到了,萬一再把我們分開關押,可沒辦法商量逃跑的事。”兩邊可以看到散兵在走,且人數漸多,采蘩希望熟悉北齊的左拐能給她一些主意。
“逃跑?”左拐眸中無光。但終於因此開了口,“別想了。霍州平日屯兵就有七八萬,更別說此時要同北周作戰。”
“師父,您的意思是咱們要--”於良大概是最惦着回家的一個,說不出死字來。
“於良,死並不可怕。”左拐嘴角泛起冷嘲,“可怕的是,他們不讓你死。”
於良倒抽一口氣,“不……不讓死……不好嗎?”
“記住,你是男子漢。要有骨氣。無論齊人想要我們幹什麼,絕對不會是好事。我先說好,我不可能爲他們做任何事,大不了再打折我的右手右腿,拆了我一身骨頭。”左拐面色無懼,因爲他也經歷過生不如死。
“我……不怕!可是采蘩和語姑娘呢?”齊帝荒淫,底下人也不會好。於良如是想,“她倆長得好看,難免引起邪心。師父,如果齊人拿她倆來要挾您,您也不管嗎?”
左拐的目光從語姑娘移到采蘩面上,“我發過毒誓。”
“師父,您手腳不方便。能爲齊人做什麼呢?”采蘩笑了笑。
“左大人不必顧慮婢子。姐姐說過,質本潔,不懼污。敵人之威若用來欺凌弱小,氣數也快盡了。”語姑娘雙手卻握得死緊。雖然說得大氣,她不敢往深處想。因爲,在無數個夜裡,只要想到姐姐的命運,她就會哭泣。但這時候不容她示弱。哪怕一切還未定數。
左拐看出來了,長長嘆口氣,“霍州守軍如果還是滕大將軍說了算,也許不會發生那種事,他治軍尚嚴明。”他是個好人。
“到了。”采蘩說道。
遠遠的,一座城池的輪廓漸顯,淺灰磚石堆砌起烏雲,託着森然堡壘。風沙勁卷,五月天,草已枯澀泛黃,綠意將垂老。
鐵口突然打開,那雙眼冷凝,刺字遮不住他的俊華,“要想活命,最好聽話。”
“你自小爲奴?”左拐卻問。
那雙眼一斂,鐵口毫不遲疑合上了。
“師父爲何那麼說?”不知怎麼,采蘩挺好奇。
“他的黥面很淡,囚字不明顯,應該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刻上去的。這樣的人多出生於大家族,受長輩牽連遭到無妄之災,不會對北齊有太多感情。”左拐語氣頓了頓,“采蘩,你若想逃跑,可從他身上試着手。”
采蘩記住,但道,“師父說得好像就我一人想逃似的。”
左拐卻沒回應,只盯着外面瞧。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囚車停住,有人在開鎖。采蘩感覺自己的袖子有些沉,低頭卻見語姑娘的手。
她咬白了脣,呼吸不太穩,眉頭蹙結,目光不敢擡。
“我也怕。”采蘩輕聲說,“不過外面那些人就希望看到我們懼怕的表情,別讓他們可以得意。我們可能會被折磨,但有一樣不能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哪怕,生不如死。”
語姑娘擡起頭來,“這話我姐姐也說過。姐姐死後,我有時會想,她到底會不會是自盡的。西大公子終有一天會娶別人,姐姐比誰都看得清楚,她爲何突然因此想不開?我若能活着回去,一定要查這件事。”
明姑娘的死另有其因?采蘩連感嘆都來不及,囚車的門打開了。
“下來,下來,滾下來。”幾個士兵拿刀把敲着車,“別打什麼鬼主意,敢跑老子就敢把你們往死裡整。”
左拐和於良走在前頭,剛到車門口便被人硬生生拽下去。而語姑娘一露面,士兵們看得眼睛發直。一水泱泱清雅的大美人。有膽大的,伸手就想佔便宜。至於旁邊那個腫臉眯眼,衣裙上沾滿泥巴的女人,沒人在意。
在泥溝裡跑了個來回,又捱了假村長一巴掌,肩膀讓他衝了一拳,三日吃不好睡不好,身體恢復得緩慢,此時的采蘩看上去就跟弓背鄉下婦人似的,居然還有點因禍得福了。
“這四位是滕將軍要見的人,不可粗魯對待。”黥面人開腔。
士兵們聽到滕將軍的名號,有所收斂,但眼睛似賊,色迷迷盯着語姑娘不放。
語姑娘渾身不自在,好不容易蓄起的勇氣散了大半,不由往采蘩那邊縮靠。
左拐看得分明,拉於良擋在語姑娘另一邊。
“走吧,已經有人進去通報,別讓將軍等。”黥面人頭前帶路。
到了廳堂外,有個小兵迎上,面色忡憂,“慕哥,你頂撞勒將軍了?他正在裡頭跟將軍告你狀,說你目無軍紀,敢跟他拔刀呢。也不想想,這個計劃是你提的,他佔了你的功勞,還翻臉不認人。”
黥面人,也就是慕哥,神情不變,“不用跟小人一般計較,大將軍更不會不分青紅皁白。”
“阿慕來了沒有?”堂裡傳出一聲師吼。
小兵立刻站得筆直,大聲回答,“來了!”
阿慕拍拍小兵的肩,示意他安心,便往裡面走去。
采蘩跟入,看到假村長勒將軍歪嘴哼哼,告了狀猶未滿足的臉色。另一個人,五十出頭,眼若銅鈴,虎面,膀大腰圓,應該就是滕大將軍。
“勒將軍,你可以退下了。”滕大將軍一見左拐,斂眸。
“大將軍,我跟您說的事--”勒將軍還想聽他如何懲罰家奴。
“大戰將即,一兵一卒都十足珍貴,暫且記下,讓阿慕戴罪立功吧。若無功相抵,再論罰不遲。”滕大將軍不輕不重說了兩句,“皇上封宋定爲元帥,昨日入城,你既然回來了,去拜見他一下吧,應有新的調派。”
有更大的上司來了,勒將軍再也坐不住,忙不迭拱手就走。
“昔年還是一個千夫長,如今統帥數萬兵馬,我們之中也只有你飛黃騰達了。”左拐這麼說,大家才知道他和滕大將軍居然是舊識。
“你年紀大了,所以記性不好是不是?當年我放你一馬,說過再不要踏進霍州一步,否則有來無回。你說,這會兒站在我面前,算什麼意思?”滕大將軍吹鬍子瞪眼。
於良悄悄在采蘩耳邊說,“聽起來師父和他是朋友,咱們這回有救了。”
采蘩心想,難說。
果然,左拐揮拳頭的樣子一下子打碎了友情說,“你個草包腦袋,是我自己送上門來的嗎?一身臭烘烘,卑鄙無恥的傢伙,我就算死,都不會往你跟前湊。而且說什麼放我一馬,真是皮厚。明明是你推曜晨落崖,作鬼心虛晃了神,才讓我跑遠了。這麼多年了,我以爲再沒機會問你。什麼感覺?嗯?殺了自己發誓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好兄弟?”
滕大將軍目光變得幽暗,“我沒殺他,只是勸他別固執,他自己跳下去的。”
“事到如今,隨你怎麼說。人生百年不到,你總要下去見他的。我估摸着,死在你手上,他不能瞑目,更不會轉世投胎,一定等着你。”左拐的神情凶煞,“還有我。這回再落在你手上,我也沒想活着出去。我和他都在下面等你,看看你這樣的人能逍遙多久。我相信老天爺有眼,會讓惡人有惡報的。”
“遠山。”滕大將軍叫左恆。
“別這麼叫我,我早跟你割袍斷義了。”左拐冷冷回道,“說吧,抓我來想幹嘛?”
“捉你來並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宋定還未到霍城之前送來的急令。我攬下這活兒,還特地派了我的親信阿慕,也是怕你的暴脾氣讓你遭罪。就算你恨我入骨,我還惦着咱們之間一點舊情,提醒你,宋定要你做什麼,你最好照做。不然,你,還有你的徒弟們都會受皮肉之苦。尤其,那兩位姑娘--”目光徐徐掃過,“宋定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應該清楚。只要你順從,我還可以保你一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