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容果然在沒有唱歌的情況下就成功地憂鬱了。倒不是因爲應思傑的影響,而是他逼迫自己想起了一些久遠的往事。應思傑看着蕭容低落的表情,腦子轉得飛快,開始琢磨怎麼才能讓他開心一點。他看得出蕭容這種憂鬱感並非一時半會兒裝出來的,而是一種長久的烙印,根植在他的記憶裡。
因此在拍完片後,某人難得地沒有去煩着蕭容,而是自顧自地往宿舍區踱去。也是在這條路上,應思傑接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前些日子見過一面的楊鵬齊先是和他套了套近乎,然後言歸正傳,問他對溫泉有沒有興趣。
“鵬齊哥,我倒是沒想到你的生意都發展到娛樂業去了,你之前不是一直在餐飲業發展麼?”
“生意嘛,總是越做越大的。”楊鵬齊隨口回答了一句,然後把話題繞上了正規,“如何?哥給你和小輝、小玥他們都準備了VIP卡,改天你去小輝那兒拿一下,抽個時間過來玩玩兒。”
應思傑皺了皺眉,聲音裡卻還是充滿笑意,“那我就先謝謝鵬齊哥了,咱們改日再聚。”
掛掉電話,應思傑心下煩悶,轉身拐進了羊場小路。這是從湖邊通到宿舍區的捷徑,因爲樹木草葉衆多,平日裡少有人至。應思傑抽出一根菸,用ZIPPO打火機點燃之後,狠狠地吸了一口。其實他很少抽菸且沒有煙癮,只有在極爲煩躁的時候纔會拿出來紓緩一下心情。楊家和張家向來走得很近,張輝和楊鵬齊又志趣相投,兩人從小到大就在不少地方一起玩樂過。相比之下,自己就顯得比較孤僻了,自上了初中開始就喜歡一個人窩在臥室裡敲鍵盤,出去運動也都是獨來獨往,雖然跟那兩人的關係都還算得上和氣,卻未曾深交。
呵,如果不是因爲張玥那個傻孩子從小就喜歡自己,恐怕他和同齡的這幾個人到現在還只是點頭之交而已。楊鵬齊今天打這個電話是什麼意思?莫非張玥還沒有告訴他們那件事?
橙紅色的火星在林木掩映中明明滅滅,應思傑抖了抖菸灰,剛想找個地方把菸頭扔掉,就感受到一陣寒芒般的視線。
“在樹林裡抽菸,你還真是紈絝得很啊。”蕭容那向來冰冷平淡的語調裡多出了些許諷刺。
應思傑勾起嘴角笑了笑,方纔的煩悶一掃而空。他甩開手作勢要將菸頭扔到地上,果不其然見到了蕭容一瞬間慍怒的表情,以及他突然抓過來的手。
“餵你!”
仗着早有預謀,應思傑自然而然地反手拽過蕭容,滿意地感受到他猝不及防之下撞上來的身體。蕭容悶哼一聲,又驚又怒地想要退後,卻被應思傑早就搭上後背的另一隻手給箍住。掌間羊絨的柔軟質感讓後者忍不住細細摩挲,眼底裡的笑意也漸漸蔓延開來,“你在觀察我,所以跟過來了,不是麼?”
脣齒間呼出的熱氣縈繞在蕭容的耳畔,這個時候他的第一想法竟然是:該死!一不小心就被奪走了主動權!
蕭容對於自己的性向明白得並不早,也就是在上了大學遇見何曉之後,他才逐漸搞清自己的性取向。不過在他的定位裡,自己一直都是top的……不不,現在根本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他好像……搞錯了重點!
在面上仍舊冷得掉渣的情況下,蕭容已經完成了內心的吐槽和反吐槽,也許應思傑說得多,悶騷就是自己這個樣子?
於是依舊完美地保持着自己屬性的蕭容,用自己沒有被抓住的那隻手狠狠扳開應思傑的手,一字一句地吐出了四個字:“自作多情。”
應思傑也不惱,輕笑一聲道:“啊,再多看看就知道是不是了。”
再也無人問津的菸頭悄然落地,而它的原主人正靜靜地倚在毛白楊的樹幹上,遠望某人的背影在略顯不正常的速度下越來越遠。現在看來,他似乎是喜歡上了一個可愛得不得了的人呢。
預料中的滔天怒火併沒有席捲而至,在應思傑下一次回到家裡的時候,迎接他的仍舊是母親林靜溫和的笑顏和父親應超苦口婆心的勸說。後者的言論早在高中的時候就被他完全無視,但除了絮絮叨叨之外,爸媽都沒有對他的性向發表見解,很顯然是還不知道這件事。他該說張玥還真是沉得住氣麼?
夜晚的時候,天空中開始飄下片片雪花,應思傑靠在院裡的那棵歪脖子樹下,擡頭數着天上的星星。北京的夜空時常給人灰暗一片的錯覺,可若是盯着蒼穹看上許久,就會發現一顆、兩顆、三顆星星接連出現,最後呈現在眼中的會是一片閃亮的星空。越晚越是如此,當所有的商業中心熄掉霓虹探照燈之後,夜空變得澄淨一片,星星也就越發耀眼。
在麻省理工讀書的時候,應思傑就喜歡躺在計算機中心大樓下,馨香的向日葵花田裡,對着繁星滿天的夜空臆想。那棟充滿後現代藝術風格的建築外觀,由奇形怪狀的幾何圖形拼接而成,躺在花田裡往上看,彎彎曲曲的弧線勾勒出半片夜空,就像糊塗的魔法師放了張破舊的深藍綴星的毯子在上面,令人覺得趣味橫生。工程與計算機科學學院的人多半性格詭異,不是極度明騷就是極度不解風情。所以在MIT,應思傑長期處於邊緣化狀態,朋友不缺,但真要能陪着一起看星星說話的人卻沒有。或許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孤僻的人,在這樣的狀況下竟然還能淡定地待下去,而且生活得很愜意。
異國的回憶被一聲親熱的叫喊打破,張輝拍了下應思傑的肩,笑着說:“在這兒沉思啥呢?扮憂鬱少年?”
應思傑朝他回以一笑,更加確定張玥沒有將那天的事告訴任何人。張輝從小就性格火爆,直來直去,對他那個唯一的妹妹更是寵愛得不得了,如果被他給知道了這件事,那麼今天等待自己的可能直接就是一拳頭了。
“只是晚上沒事出來站站罷了,偶爾暢想一下人生不也挺好的麼。”
張輝凝視了應思傑幾秒,然後跟應思傑提到了楊鵬齊新開的溫泉會館。楊鵬齊把VIP卡放在他這兒的原因,張輝自然也是心知肚明,還不是怕眼前這個飄忽不定的小子又藉口推脫。雖說他們幾個從小就廝混在一起,可應思傑基本不參與集體娛樂活動,他表面上看上去和誰都要好,事實上卻是個孤僻的人。這麼多年了,張輝還從未見過應思傑有哪個特別交心的朋友。
應思傑接過黑色燙金的VIP卡,遵循學計算機科學的人常有的嚴謹習慣,先看了看背後的使用說明。不看還好,這一看,他頓時覺得這張卡別有用處。他把卡裝進兜裡,選擇了避重就輕的方式,平淡地說:“那我就先謝過了,代我跟鵬齊哥問好。”
張輝早料到應思傑不會主動提起一起去泡溫泉的事,不過他也無所謂,反正爲了自家妹妹他早就不要臉皮了,“那我們找個時間去享受享受?”
應思傑有些爲難地託着下巴,“最近大合唱的決賽要到了,恐怕我都沒有什麼時間。”
“這樣啊……嘛,那我會再和你聯繫的。”張輝拍了下應思傑的肩,“要是你小子敢爽約的話,就請你到我們學校旁邊的駐軍地來玩!”他說着還象徵性地揮了揮拳頭,弄得應思傑好生無語。
張輝和他同齡,目前就讀於政法大學,昌平區裝甲師的駐地旁邊。說來也巧,那個師正好是張輝父親張抗美的一個學生帶的部隊,所以張輝平日裡總在學校和部隊駐地間來回穿梭,他的同學們對這個權貴般的存在都是羨慕之極。雖說張輝只是隨便一提,應思傑卻想到了有點陰謀論的方向。張輝的父親是他們這個院子裡最能玩弄下筆桿子的,因此被國防大學聘爲了客座教授,還教出來了好些個實打實的學生,所以在部隊裡的影響力也比自己的父親要大。如果後來不幸和張家交惡,憑自家父親的實力倒是應該無可撼動,但偏偏蕭容的父親也是部隊裡的人……
應思傑覺得有點頭疼。雖然他現在還沒和蕭容在一起,但一向自信心爆表的應大少覺得這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很多事情都要考慮到。大院裡是非多,如果可以的話,真是寧願生在一個平凡普通的家庭啊……
應思傑看着張輝走向家門口的背影,略有些沉重地嘆了口氣。
排練了兩個月的大合唱將近尾聲,這幾個星期所有的合唱人員都每天八點半聚集在學院,要練到將近十二點纔回宿舍,可以說大家對合唱的結果都抱有極大的期望,蕭容承受的壓力也很大。合唱的主打曲目是由他親自作曲,向全院徵集歌詞的,因爲凝聚了對新聞精神和新聞人責任的理解,唱得那些才接觸新聞業的新生們熱血沸騰,在歌聲的號召下甚至激動得落淚。周涵跟應思傑開玩笑說,被蕭容帶兩個月的合唱,骨子裡的憤青情結都會燃燒起來。
“嗯?所以說蕭容其實是個外冷內熱的人,你也這麼覺得?”應思傑頗有遇到知音的感覺。這天是合唱比賽的前一天,所有人前往大禮堂熟悉場地,他和周涵正並肩而行。
周涵雖說是個標準的DOTA宅,可大概正因爲喜靜而更關注人的內心世界,平時對人的觀察也更爲細緻。所以雖說他和蕭容不熟,但四年的同學下來也把他的屬性摸了個七七八八,這會兒聽應思傑這麼說,他立刻表示肯定,並且提醒道:“他這人一看就心裡有事,在內外都築起了厚壁,可通常來說這種人的心靈也更爲柔軟,一旦被感動了……那可就是一輩子的事啊。”周涵拍了拍應思傑的肩,正色道:“所以說,你肩上的擔子很重啊!”
應思傑不愁反喜,“噢噢,這麼說你也覺得我很有希望了?”
“……”周涵對應思傑出衆的理解能力表示無奈。
不過……應思傑擡頭去望走在前方的纖細人影,手扶下巴,眉頭擰在了一起。周涵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能看見何曉走在最前方,和蕭容之間隔着兩三米的距離。因爲何曉出色的演講才能,他被選中吟誦歌曲間奏中間的朗誦詞,據說,這首歌是上學期創作的,那個時候何曉和蕭容的關係還相當好,歌詞的大部分都是何曉寫的。
兩人共同創作的歌曲麼?還真是讓人不爽啊……原本還覺得這首歌相當不錯的應思傑,這會兒已經開始雞蛋裡挑骨頭,和周涵說出了作詞上的種種瑕疵,韻腳啦、對稱啦、抑揚啦……
周涵能怎麼辦?還不是隻有邊點頭邊聽着,反正只要抓住應思傑話裡的主旨——蕭容的曲是很不錯的,但何曉的詞都是錯——就行了。
“而且那傢伙,好像對必須要跟蕭容一起走在前面感到很困擾啊!哼,以爲誰願意跟他走在一起麼。”醋意大生的應大少接下來就開始埋怨安排出場次序的人,“誰說指揮者非要跟朗誦者一起出場的?”
周涵唯有扶額,擡眼的瞬間,他看見蕭容平靜無波的眼眸往這邊看了一眼——
咦咦,這還真不是沒希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