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不知道是不是潛意識裡不想跟黃海鬧翻,石燕在電話裡告訴他李樹留系的事時,既沒提卓越,也沒提姚小萍。不提卓越,是怕刺激了黃海,搞得他又來潑卓越大糞;不提姚小萍,是怕提醒了黃海,搞得他也來跟風。

她感覺黃海這麼不喜歡卓越,主要是因爲吃醋,一提卓越他就跳,但並沒有什麼理論依據,更沒有事實依據。姚小萍就不同了,雖然每次都是歪曲事實,但至少還有點事實給她歪曲。如果黃海的醋罈子裡再加上姚小萍歪曲過的事實,那就有好戲看了。

於是她儘可能地輕描淡寫,只說了一下李樹留系的事,而且再三表明自己老早就不想留繫了,已經做好了回“洞洞拐”的準備,她父母已經幫她搞落實了,只要工作滿兩年學校就放她去考研究生。

哪知黃海這個扶不上牆的稀泥巴,一聽李樹留系的消息,又對卓越潑起大糞來,而且大糞的濃度臭度都跟姚小萍的一模一樣:“我覺得這事是卓越在裡面搗鬼,他本來是要把姚小萍趕走,好讓你留系的,但是姚小萍那次當面揭穿了他的詭計,他只好改變計策——”

她沒想到黃海這麼辜負她的期望,生氣地說:“你怎麼跟姚小萍的口氣一模一樣?你就不能有自己的主見嗎?”

“姚小萍也這麼看?那說明——還是有道理的——”

“只要是姚小萍說的就有道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黃海似乎自己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把話說圓。

“爲什麼你們總要把所有的人都往壞處看?”

“我們?你說誰?”

“你跟姚小萍。”既然黃海這麼不堪造就,石燕也就沒什麼好隱瞞的了,把姚小萍潑的大糞全都抖了出來。

黃海聽完了,似乎不敢再公開同意姚小萍,但仍然替自己辯護說:“我沒有把所有的人都往壞處看,我只是在說卓越——”

這一句辯解也跟姚小萍的一模一樣,真叫她氣不打一處來,簡直懷疑黃海跟姚小萍早就通過氣了。她恨鐵不成鋼地說:“我今天是有意不提卓越的名字,也有意不把姚小萍說的話告訴你的,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人——沒想到你——還是這麼——”

她沒說下去,因爲自己也不知道該用個什麼詞,但黃海很頂真地問:“沒想到我怎麼啦?”

她看他好像在講狠,以爲她不敢說出來似的,就直截了當地說:“沒想到你這麼——卑——鄙——”

她說得很不理直氣壯,最後一個“鄙”字,最少比前面那個“卑”字低了好多個分貝,幾乎吞肚子裡去了。但黃海肯定是聽見了,有點生氣地說:“我卑鄙?我還真不知道誰卑鄙呢!”

“你說我卑鄙?”

“我沒有說你卑鄙,我說的是卓越,他自以爲一切做得天衣無縫,但他其實跟姚小萍說的那樣,只是一個三流騙子,以爲別人都沒學過心理學,都是傻呆呆地坐那裡等他騙的——”

她感覺黃海的矛頭直接向她指過來,不滿地說:“你想說自己懂心理學,就說自己懂心理學,何必要拿別人做墊腳石?”

黃海顯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好半天才說:“我拿誰做墊腳石了?”

“你自己心裡明白!”

黃海的丈二和尚一定是長成了丈八和尚,別說摸不着頭腦,連腳都摸不着了,他在丈八和尚腳下的土包上摸了一陣,才憋出一句囫圇話:“你——怎麼生這麼大氣?”

她想,你連我爲什麼生氣都不知道,我看你心理學也是白學了。她氣哼哼地說:“你以爲我聽不懂你話裡的話?你別把自己看得太聰明瞭,以爲自己考上了A大就了不起——”

黃海不說話了,石燕也不說話,在心裡說,我給你三分鐘,如果你還不說話,就莫怪我掛電話了。

她不知道究竟過了幾分鐘,就聽黃海輕聲說:“石燕兒,我不想再多說什麼了,因爲你現在已經——被他迷住了,姚小萍的話你聽不進去,我的話你是越聽越反感。你是不是跟你父母談一談?看他們怎麼想?他們都是有生活經驗的人,一定比——我們看人更準——”

她想,你別把我父母扯出來,不管我父母對卓越怎麼看,他們都不會同意你做他們的女婿。她其實還沒跟父母談過卓越的事,因爲她跟卓越還沒什麼事,但她撒謊說:“我父母沒像你們這樣——把人往壞處想——”

黃海的話裡有了幾分慌張:“你跟你父母談過你——跟卓越的事了?”

她不敢把謊撒得太具體,只好不吭聲。

黃海似乎看出她在撒謊:“我不相信你父母會——看不出卓越是個卑鄙的人——可能你沒跟他們——說得太詳細——”

“我怎麼跟我父母說話,那是我的事,但我父母絕對不會跟你們一樣,把什麼人都往壞處想——”

黃海又沉默了,她這次不給他三分鐘了,當即說:“你沒什麼說的了?那我掛電話了——”

黃海叫道:“別掛——”但他又沒說出什麼來。

她又說一遍:“你沒什麼說的,我就掛電話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辦——”

黃海好像被她催慌了,趕快說:“石燕兒,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有一句話:愛情就像高考,考了個壞學校,並不說明你水平不夠,有時只是運氣不好——但自己多少——還是有一點責任的——”

她驚呆了,她不知道他爲什麼扯到高考上去了,但是她聽得出來,他是在說她高考不順還是得怪她自己,是她自己不細心纔會做漏題的。這麼多年以來,她一直以爲他是唯一一個能在高考上理解她的人,不是同情她,而是理解她。想不到他跟別的人也沒什麼兩樣,還是覺得她罪有應得。那他這些年顯得那麼理解她,就只能是裝的了。

她冷冷地說:“我剛纔說了你卑鄙,還在後悔,現在看來也沒什麼要後悔的,因爲你——的確卑——鄙——!”

這一次,她的“卑鄙”二字說得一樣高亢,連她自己都覺得象兩把利劍,直插黃海的心臟。

但她沒聽到“撲通”一聲,看來黃海沒有被她兩把劍刺倒下,還站在那裡。她聽見他以一種無可奈何的聲調說:“石燕兒,我已經無能爲力了,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辦吧,無論怎樣,我都會——祝福你——幸福——”

他說完這句很俗套的話,就掛了電話,她聽見電話裡傳出斷線的聲音,萬分後悔自己沒搶在他前面把電話掛掉。

後來黃海就沒再打電話來了,也不寫信了。她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結果,她事前設想過多種結果,有黃海生氣摔了電話跑掉的,也有她自己生氣摔了電話跑掉的,甚至有兩人前嫌盡釋,達成共同認識的,但就是沒想到會是這樣。她想到過的最壞的結果就是黃海繼續糞潑卓越,而她則不再跟他保持這種經常的電話聯繫了,反證她馬上就回“洞洞拐”去了,也不會再跟卓越有什麼瓜葛,黃海也就沒什麼要潑糞的了。

但她沒想過黃海會從她生活裡徹底消失掉,她一直以爲他會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地愛她的。她回想那天打電話的過程,覺得她那天的氣勢也太足了點。以前黃海潑卓越大糞的時候,她雖然不高興,有時也頂兩句,但從來沒說過黃海卑鄙,也沒發那麼大脾氣。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可能是因爲李樹留系已經洗刷了卓越,說明不是卓越在中間搗鬼了,但黃海還在那裡糞潑卓越,就太過分了,所以她才生那麼大氣。

她知道“卑鄙”兩個字刺痛了黃海,她也知道黃海還夠不上“卑鄙”的程度,頂多算個嫉妒,但她不想主動打電話向他認錯,心想如果他趕着打一個電話過來,我就對他說個“對不起,我不該說你卑鄙”,但他沒趕着打電話過來,而且再也不打電話了,這說明他真的生氣了,這讓她很難過。

姚小萍似乎覺察到了什麼,關心地問:“怎麼啦?我看你這幾天失魂落魄的,是不是跟卓越鬧矛盾了?”

“跟他鬧什麼矛盾?見都沒見過他——”

姚小萍很吃驚:“還沒見過?那你留校的事到底怎麼樣了?都快畢業了,你還沒把留校的事落實下來?這是你自己的事,你怎麼能這麼不上心?”

她很煩,但不知道在煩什麼,好像見誰煩誰。她有點不客氣地說:“既然你知道是我自己的事,你管那麼多閒事幹什麼?”

“看來真是鬧矛盾了,把氣都撒我頭上來了。”姚小萍也不生氣,諄諄教誨說,“鬧矛盾歸鬧矛盾,但不要因爲鬧矛盾就把自己留校的事耽誤了。現在先別跟他那麼較真,但也別讓他佔你便宜,把他控制在一定的距離內,讓他勤勤懇懇地幫你把留校的事搞好。等一切都搞好了,你想怎麼發他脾氣就怎麼發他脾氣——”

石燕真不知道姚小萍把她當什麼人了,沒好氣地說:“你別自作聰明瞭,我根本沒跟卓越鬧矛盾——”

“噢?那就好。那還有誰?黃海?你跟黃海鬧矛盾了?”

石燕正有滿肚子的冤枉沒處訴說,現在終於有了個可以倒苦水的地方,便連本帶利地把那次跟黃海的電話糾紛向姚小萍彙報了。

姚小萍安慰說:“你說他卑鄙是過分了一點,誰聽了都會生氣,但是你也別把這當個壞事,也許這對他對你都有好處。你不把話說絕一點,他就老是心存指望,而你又不可能真的愛上他,那何必呢?這樣腳踏兩隻船,不光對黃海不公平,對你自己也沒好處——”

石燕沒想到姚小萍居然還教訓起她別腳踏兩隻船來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這世界上誰來教訓她兩句“不要腳踏兩隻船”,她都能接受,唯獨這個姚小萍,自己正在腳踏兩隻船,她沒教訓姚小萍就已經算客氣的了,姚小萍居然還來教訓她!她很不客氣地說:“我沒腳踏兩隻船,因爲他們兩個誰都不是我的男朋友,你那才叫腳踏兩隻船,有了丈夫,還纏着人家嚴謹不放——”

姚小萍呵呵大笑:“你是不是一直都想說這句話?”

她被姚小萍笑糊塗了:“哪句話?”

“就是說我腳踏兩隻船啊?”

她有點尷尬:“你不是腳踏兩隻船嗎?”

“我是腳踏兩隻船,你說了我也不會生氣,但是你不能說我纏着嚴謹,因爲不是我纏他,而是我愛他,他也愛我。我是有個丈夫,但我從來就不愛我的丈夫,他也不愛我,或者說他誰也不愛,他不懂愛,只知道利用他父親的權勢追逐年輕漂亮的女老師。他娶我,是因爲我比那個學校所有的女老師都漂亮,他娶了我,在那一方就很有面子,如果現在學校來一個更漂亮的,他肯定就要去追那一個了。但黃海跟我丈夫不同,他是真的喜歡你的——”

姚小萍說到這裡,似乎就後悔了,趕快糾正說:“我還是那句話,除非你對黃海的臉是一點也不在乎了,不然的話,你跟他在一起不會幸福的——”

但石燕揪住那句話不放:“你覺得他是真的喜歡我的?那他怎麼這幾天都不給我打電話來?”

“既然他不打電話來,那說明他對你的喜歡還是沒強過他對自己的喜歡,畢竟自尊心佔了上風——”

石燕已經能覺出姚小萍在試圖收回說過的話了,她也不再追究,也許真的跟姚小萍說的那樣,雖然不該說黃海卑鄙,但既然已經說了,也就不用後悔了,覆水難收,後悔也沒用,只能從好的方面去想,也許這真的對黃海有好處,可以讓他徹底對她絕望,去開始一段新的戀情。

但她有點懷疑黃海會有新的戀情,連她這麼瞭解他的人,都沒辦法克服他那張臉,那還有哪個女孩能克服?如果不克服那張臉,婚姻又怎麼能幸福?做他的愛人,在外面要聽人家的風言風語,回到家還要看那張臉,說不定還要聽那張臉上的那張嘴的抱怨,那種日子,恐怕再多的愛情也被磨損了。

她自我安慰了一番,感覺好多了,不再爲說了黃海“卑鄙”內疚了,也不再爲黃海逃跑遺憾了,反而有種自救救人的高尚感和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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