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那一團殘碎的東西既無鬼氣更無人形,扭動盤曲着越爬越近,昂起臉龐似能露出眉眼,待壯着膽子看過去,卻只見對方面上昏黑一團,彷彿鼻子、眼睛、嘴脣都被絞得稀爛,鮮血淋漓揉進一股陰影。UC 小說網:湛華幾乎唬得魂飛魄散,滿面蒼白倒退一步,身體在寒風中凍得僵麻,心中剎時恍然清晰,彷彿經年積壓的一層浮塵被人抹淨,靈魂的某處一目瞭然,日久天長的堆砌消散殆盡,最後只剩無盡的空白,在雪亮的世界中滲出零星血珠,一點一滴積聚成流,蜿蜒淌過整片慘淡,將這世界塗抹成一片腥豔。對方攀撫着地面艱難爬過來,青磚地面上拖出黑紅的血跡,模糊的臉上似乎露出一抹奇異笑容,全無怨毒全無悔恨,唯有刻骨的疼痛不得遺忘,超越生死連綿不息,嘴脣蠕動着欲要發出話音,捱過半晌卻未說出隻言片語,只是更懷上悲傷的喜悅。這猙獰模糊的笑容實在難以打動人心,湛華彷彿聽着一聲輕微的撕裂,好像一層薄冰忽然碎裂,魂魄中某一處隨之破碎,無比的疼痛海潮一般洶涌掀起,終於不可自抑嘶聲尖叫,尖利的聲音像一把刀刺透沉靜,然而整座園子像被盛進一樽玻璃瓶,任憑他如何聲嘶力竭絕望呼喊,也無法喚得人前來救助。

這東西漸漸逼迫到他身前,伸出一隻手攥到湛華腳踝上,一股刺髓陰寒延過血管直衝天靈,他抖瑟如糠再喊不出聲,混身癱軟宛如爛泥,搖搖欲墜幾乎栽倒在地,漆黑的影子扭動着擁在他腿上,血腥腐臭撲面而至,滿懷貪婪憧憬向上攀爬,一雙手緊緊摟住湛華的腰,半截身體高高懸起,面上笑容漸漸消去,轉而替上更加殷深的影子。湛華怔若磐石一動不動,意識飄蕩不知飛向何處,只覺身上好像附着一枚肥皂泡,摩擦着寒毛緩緩爬升,刺骨陰寒交融進血肉裡,彷彿遙遠時代裡另一個自己,心中滿溢荒唐喜悅,沿蹤覓跡追尋而來。他閉緊眼睛再一次失聲尖叫,掙扎扭擺想要將身上的影子遠遠甩開,對方好似附骨之蛆執着不散,他暈頭轉向拔腿便跑,明知道影子依然緊緊攀隨在身上,卻仍禁不住失魂落魄尋路脫逃。

羅家的宅子是永遠走不盡的迷途,七旋八轉不見盡頭,湛華越過無數高大的門堪,筋疲力盡不辨前程,雙腿綿軟不知所至,擡頭卻見身前忽然攔出一排顫抖的屏障,定睛看去才見那是一片寬闊延展的草木,無邊無際延至天邊,層層圍繞環裹住自己。那黑影依然墜在他身上,彷彿咬牙切齒隨時準備撕扯他一口,湛華腳下未敢猶豫,頭暈眼花再欲前行,無數的落葉隨風紛飛,好似驚起一羣膽怯的蛾子,鋪天蓋地飄旋亂舞,他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幾乎暈過去,一隻手在黑暗裡不知被誰拉扯住,驚詫呼喊尚未出口,忽而感覺身上猛然一輕,糾纏在身上的陰影被人揚手甩出老遠,通體周身頓時一陣輕快。湛華大吃一驚定睛看去,卻見自己又被另一團影子纏住,對方緊緊抱着他的腰,連拖帶曳向前推搡,他這一時滿面慘白膽戰心驚,依稀知道自己正靠在一個懷抱裡,好像沉浸在一池溫暖的水中,早已不比先前冰冷凜冽,因而略微鬆懈惶恐,輕輕掙扎着喃聲問:“你是誰?要帶我去哪?”

他問完這聲話,沒來由安下心來,對方肢體模糊難訴難言,只得輕輕撫在他背上,沉心靜氣溫柔安撫,好像午後的陽光靜靜撒在人身上,又像春風輕輕拂去滿身寒涼。湛華不由自主長呼一口氣,筋疲力盡驚魂甫定,彷彿在無邊深水中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只想將自己的皮肉魂魄全部交託。他沉浸在這溫暖中漸漸神智模糊,依稀察覺對方摟住自己悄悄揉撫,一雙手沿着後背撫摸到肩膀,繼而輕輕覆在自己手背上,十指相扣交纏緊握,宛如個棉布口袋擋風抵寒。他做了幾百年吸食精魄的惡鬼,一直都當自己不怕冷,這一時卻想起鍾二過去時常問:“冷不冷?”,不禁縮肩拱背猛打個寒噤,果然感覺周身寒氣侵骨,不由自主念出一聲:“冷”。影子聞言連忙張開臂膀緊緊擁住他,寬闊的胸膛體貼溫暖,湛華枕在那人臂彎裡,只聽着四周一片風吹樹擺草葉搖動,自己好像浮在一片溫暖的海水中,身體隨波漂浮晃盪,幾乎要融進浩瀚璧波里。橙紅的陽光斑駁撒下來,好像超脫苦難躲進一個新世界,他合上眼睛漸漸生出倦意,待從頭到腳愜意溫暖,突然擡頭定神脫口而出道:“鍾二郎,你來了。我一直都在等着你。”

此言一出口倒將湛華唬一跳,他忙伸手朝着黑影摸過去,手指穿過昏暗輕輕收攏,似是拘過一捧濃黑的霧氣,無蹤無跡飄飄嫋嫋,漂浮在指間經久不散,哪裡能拈得起分毫。然而湛華執意念頭,偎着黑影輕聲道:“鍾二郎,鍾二郎,你帶我走,我不挨這裡。”對方似是遲疑片刻,攙扶着他向前移步,湛華剛纔暈頭轉向跑得匆忙,這時候鎮定心神纔看清楚周圍,卻見四處枯枝敗藤亂葉飄零,行過殘破石路,耳邊寒風啾啾,前面現出一棟破爛廢樓,頹垣斷壁荒蕪冷清,哪裡有羅家大宅一貫的堂皇體面。他兩個邁過高高的門檻,屋裡比夜晚更加昏黑,湛華瞪大眼睛也瞧不出分毫,那影子忽然抵到他身後,推搡催促他向前邁步,湛華硬着頭皮挪進黑暗裡,彷彿感覺自己陷進一潭幽深的死水,幸而身邊仍靠着一團溫暖,他糊里糊塗心安理得,磕磕絆絆悶頭行步,不知繞過幾回彎,穿過幾道門,腳底一沉忽然踩空,原是被帶到一節階梯前。那影子小心扶着他下了摟,四周一片漆黑寂靜,眼睛看不見絲毫,餘下感受卻越發鮮明,湛華偏頭聞着一股菸酒味,混着股塵腥中縈繞不絕,他垂下眼又喃聲問:“鍾二郎?”影子緩緩攏住他的手,撫摸着指尖輕輕握一把,湛華如釋重負長抒一口氣,終於知道這陰影果然是鍾二。

他兩個分離多日,這一時還未訴出彼此境遇,鍾二郎忙不迭取出個火摺子遞給湛華,星點的火光燃起來,暈亮了屋中咫尺,湛華小心摸索定睛打量,卻見室內一片寥落空蕩陳設乏然,泛黃牆皮簌簌脫墜,牆角堆積着蜘蛛網,房中央擺了一口粗瓷大缸,結實穩壯高過人腰,二人交臂方可環繞,屏息靜氣仔細聆聽,瓷缸中似有輕微的聲響細細漏出,好像一束細流默默淌,蜿蜒盤旋一直爬到自己腳下。他猜不出鍾二要帶自己看什麼,耐不住好奇一步一步躡上前去,伸頭探腦往缸中端量,只見瓷缸裡盤了一團灰白的形狀,不留意間似乎微微蠕動,湛華大吃一驚忙將火摺子湊近了,瞪大眼睛仔細辨識,火光映亮了瓷缸內外,裡面赫然現出一個人,滿面色臘黃眼神呆訥,嘴脣顫抖若有所語,周身乾枯宛如骨架,四肢被人齊根截斷,僅存一截身子孤零零置於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