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東西既非鬼怪又非妖魔,咧開嘴來卻是兇惡無比,湛華怕染上醃囋血水,舍下菜刀躲到老遠,待鍾二提着蔥返回來,張桐早已竄回去,對面傳來淒厲的悲嚎,再看自己房子裡,原本就是邋蹋的不堪,這會兒更被鬧得翻天覆地,真真成了個垃圾場。U C小 說網:還未等湛華說話,鍾二郎舉着拳頭往外竄:“管它是個什麼玩藝,爺今天就要換換口!”湛華連忙阻攔在前面,作好作歹把他勸下來。

二人草草吃了飯,鍾二是個黑瞎子脫生的,一沾枕頭便酣聲如雷。湛華把屋裡清理了,耳邊又聽到張桐在對面低聲哽咽,屋裡屋外齊聲鬧到大半夜,他捂着耳朵坐在地板上,嘈雜的聲音漸漸停息,湛華推開門往外瞧,見樓道里黑魖魖一片,沉靜混沌、囂聲俱息,手擰着把手正要關門,幽幽的黑暗裡哼喃起“郎啊郎……枉過奈河橋……妾心清如水……剖出映紅梅……”這句子張桐也念過,此時卻絕非他的聲音,湛華聽得發了呆,手上微微一鬆,門外猛的竄進個東西,撲在他臉上往口鼻裡鑽。湛華後脊樑泛出一片涼,一股惡臭直衝進腦仁,黏膩濁液染了滿臉,他手急眼快揪扯住,那股東西彷彿黃鱔沾上水,“吱溜”一聲從掌心滑出,一陣風似的閃到外面去。湛華狼狽得一抹臉,忍無可忍大聲喊“鍾二郎!”他再定睛朝外看,卻見張桐四肢扒着牆,不知何時爬到房頂上,眼珠子在暗夜中熠熠發光。

當事時,鍾二一挺身從牀上跳起來,光着腳丫子直衝到門外,眼睛還眯着沒睜開,摸着黑從大樓裡尋了根竹杆,對着張桐一陣戳,好像打棗似的把張桐捅下來。這一摔不要緊,只聽“啪嘰”一聲響,張桐魂魄返回竅裡,窩在地上疼得亂滾。鍾二忙拽着湛華鑽回屋,見他面上黏了濁物,忙接水絞手巾替他擦了臉,二人面面相覷不言語,待張桐把大樓管理吵過來,吱呀亂叫着被人擡出去,他兩個才憋不住爆出笑。

這一夜終於是安寧。第二天,張桐打了石膏被人送回來,一起跟着的還有個年青少婦,臉黃黃的,眼稍裡卻釀着股哀怨惹人憐。湛華悄悄溜出去,眉來眼去跟少婦找話說,原來這個是張桐的妻子,二人前些天剛辦了離婚。“要不是他瘋瘋癜癜,我也不會……也不會……”女人擰着絹子抽抽嗒嗒,挑着眼睛跟湛華訴苦:“我剛嫁給他時,這人還不錯,知道疼老婆,衣服都不捨得叫我洗。後來莫名其妙發了瘋……噢,是了,自從他得了那塊破布,魂進都繞進線裡了,日日當寶貝捧在胸口上,班也不去上,話也不同人講,學校把他開除後,便瘋得更厲害……”湛華挨着她正欲安撫,忽然見鍾二郎一聲不吭走過來,忙嚇得轉過身,卻見鍾二晃進張桐屋子裡。

張桐從屋頂墜下來,身體跌得像個爛酸梨,唉聲嘆氣在牀上養傷。鍾二因吃過他一張餅,如此一直記掛着,於是直言相勸道:“剛一來我就瞧出了,那條緞子是你前世的冤孽,若是還想多活幾年,趁早把它燒成灰。”張桐擡眼瞧着不明白,鍾二盤着手笑道:“你挑一個大晴天,把它擱在十字路口燒,等到緞子化成灰,攢起來埋在向陽的地底下,要是不放心,就再澆一盆黑狗血。我也是道聽途說的,日後死活都隨你。”張桐此時已清醒,雖還不太懂鍾二的話,卻也能辯別好壞,千恩萬謝之後,面上又露出難色。

鍾二郎可不顧這許多,他再出來,湛華早聞聲躲進屋裡,探着腦袋對他道:“要說是怨氣附在錦緞上,我可沒見過這麼厲害的。”鍾二冷冷瞧着他,湛華被看得毛骨悚然,縮了縮脖子抿嘴道:“二郎別生氣,我就跟她說了一句話。”鍾二眥着牙不言語。這吃鬼的爺們兒原是個小心眼,湛華一整天都懷着惴惴,生怕他起了性子報復,故而曲意奉迎千依百順,侍候得鍾二得意洋洋,摟了湛華嚷着要要玩“老狼撲小羊”。還未等他扮起狼,外面又鬧出聲響,張桐砸着門板低聲呼喊,鍾二隻得挪到門口敞開門,張桐低頭捧着他的寶貝錦緞,瞧見鍾二忙說道:“鍾、鍾先生,你上次說的我都記住了。我也是知道這個東西不尋常,可就是禁不住要喜歡它,冷不丁的哪捨得燒它……您行行好,替我把緞子處理了,我日後到天上地下,也念着您的好。”

他忙不迭把緞子一塞,扭了頭跑回家,鍾二見他房裡正忙着收行李,想是準備着搬到別處去,只得抱着錦緞回屋,展開來一邊瞧着一邊對湛華道:“這東西有什麼好,如今的人真是不要命。”他們兩個自然不懼怕古怪,隨手擱到一邊又鬧起來,待到鍾二玩累了盹到牀上,湛華起身去衝了個澡,全身水淋淋從浴室出來時,腳下被什麼狠狠一踉絆,沒留神跌在地板上。他揉着腿剛要爬起來,卻見周身攏上一抹晦暗的影子,有個東西居高臨下瞧着他,後脖梗上沾了一片溼涼。那陰影綽綽晃動幾下,蚊息一般哼呢出聲音:“郎啊郎……枉過奈河橋……妾心清如水……剖出映紅梅……”

他赫然明白,這便是糾纏張桐的怨氣,不知如何凝滯在錦緞上,看不見,摸不着,卻一心一意害人性命。鍾二說這個是前世的冤孽,湛華心生側隱,伸了手去抓這股怨氣,掌心彷彿被針尖刺入,他連忙鬆開手,就在那一剎那,湛華依稀瞧見有個女人長髮掩面,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夫君,夫君,您相信我,賤妾之心可昭日月……”她面前坐一個男人,不耐煩把女人踹出老遠。

怨氣飄浮着墜在湛華耳朵上,輕聲吟念着“妾心清如水……剖出映紅梅……”濃黑的影子越發的淡薄,最後竟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來都未出現過。湛華正是奇怪時,忽聽着對面房裡傳出張桐的哭聲,鍾二一翻身醒過來,舔着嘴脣低聲道:“怎麼忽然餓起來?”他搖搖擺擺出去瞧張桐,湛華緊隨在其後,推開對面的房門,張桐逆光蹲在地板上,旁邊擺着收好的行李,鍾二喝一句:“嚎什麼嚎,吵得老子睡不着!”對方肩膀一顫,哆哆嗦嗦哭泣得更響。湛華悄悄走近他,張桐忽然轉過身,手裡握着一把切菜刀,正是上次發瘋搶來的。

原來他也來不想哭,只是疼痛極了才哀嚎出聲。打從剛纔把錦緞塞給鍾二郎,張桐一進家便制不住手腕子,抄起菜刀對上自己的臉,削着皮膚好像削蘋果,刀刃剮着皮肉狠狠往下剜,那張臉已被割了十幾刀,面孔上血肉模糊再瞧不出模樣,一對眼球幾乎脫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