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塵握緊劍,四白眼珠冷冽如常,也不管鍾二郎冷嘲熱諷,步履艱難行至鬼王身前,面無表情緩緩跪下,昂起頭沉聲道:“烏鴉反哺,羔羊跪乳,昔日我肢體殘碎爲輪迴所拒,幸得有你相助才能再世爲人,今日一拜,道清我們往日所有的恩義。UC小說網:Http://”他說罷,真真躬身朝鬼王叩拜,對方冷眼瞧着他,嘴脣顫動尚未吐出聲息,突然之間全身震顫,面上泛出一片慘白,豆大的汗水滑下面頰,滿面錯愕望向絳塵,又低頭盯住自己胸前,目光所落之處赫然插着絳塵手中的利劍。鍾二郎“騰”一聲從椅子跳起,正看見絳塵使盡最後的力氣用劍釘住鬼王的胸膛,原本屬於廖付伯的身體被捅出個窟窿,鮮血浸透衣衫流淌出來,染得前襟像綻開一叢花。這道士一路上心灰意冷癱軟如泥,誰知道他竟會在這時破釜沉舟突然發難,鍾二郎大腦發懵腿腳卻先有動作,踏開大步急忙衝上,哪知鬼王忽然擡頭朝他瞟一眼,身體霎時竟被凝結在空氣裡,冰封一般不能動彈。他怒火中燒七竅生煙,情急之下忙朝絳塵大聲喊:“你還不快跑!”道士雙手緊緊握住劍,身上卻連直立的力氣也沒有,鬼王垂頭默默瞧向他,一絲溫溺痕跡從眼中閃過,伸手輕輕拂上對方的肩膀,彷彿對待自己闖禍的孩子,責備裡混雜無限的寵愛。
絳塵的身體好像一片紙,被鬼王輕輕拍拂飛騰上天,彷彿一隻鳥展翅停留在半空,最後一次留戀這個世界,待到他狠狠摔回地面上,全身的骨頭折得粉碎,斷裂的骨頭刺透皮膚,如同一根根長刺伸出體外。鍾二郎眼瞧着他被鬼王逼害,心急如焚氣血逆涌,僵持的四肢恢復動作,兩條腿同時朝前邁,不提防幾乎栽個跟頭。他踉踉蹌蹌衝到絳塵身前,彎下腰想將對方扶起來,伸出手卻不知該落到哪裡,這道士遍體鱗傷血肉模糊,好似被人揉成稀爛的紙團,全身上□無完膚,唯有面孔依然齊整,清泠泠的雙眼目光渙散,氣息奄奄望向前面。鍾二郎幾乎失聲叫出來,強抑住心中震盪,目眥欲裂痛罵道:“牛鼻子要訛我,傷成這樣子,得賠多少錢!”道士定定瞧向他,眼睛透過鍾二的臉孔,依稀瞧見另外一個人。他的手骨粉碎了,沒辦法向前伸出,只是啞着嗓子、極輕極輕含笑道:“殿下,殿下!我從沒有恨過您。”這一句瞞了無數日、頂要緊的話說出,絳塵終於如被掏空了精神,身體迅速癟下去,乾枯衰竭風化成灰,最後化作無數塵埃堆積在地上。鍾二郎眼瞧着窗外的風吹進屋,將地上的灰塵捲上天,心中一窒默默想,這一回,牛鼻子竟沒有說謊,一切果真如他先前唸誦的,“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絳塵灰飛煙滅時,湛華尚在自家的牀上睡得酣熟,被窩裡殘留着鍾二的溫存,體內的□早已流出來,黏在腿間凝結乾涸。他趁着溫暖做出一個夢,朦朧中看到遠處有個隱約的鬼魂,面孔模糊分辨不清,拖着半截殘缺的身體,隔着滾滾江河遙遙望過來。湛華不禁又驚又奇,鬼使神差邁步上前,他被睡夢魘住雙目,費盡力氣仍然瞧不清對方,然而對方的眼睛灼灼分明,溢出無盡的悲傷和痛苦,臉上蜿蜒淌着污血,抿起嘴脣慘然微笑。湛華莫名其妙胸中一窒,好像有隻手伸進胸腔胡抓亂扯,又像一把刀子捅進身體兇猛翻攪,捂住胸口蹙緊眉頭,對方的疼痛隔着江河傳染進他心裡,深徹真切痛不欲生。他呆呆對着翻滾的波濤,依稀感覺自己似乎也曾如此瞧着一個人,兩廂隔着喧囂和吵鬧,彼此相對深深凝望。他眼中爬上生疏的悲傷,待到心中的悸痛漸漸麻木了,沒頭沒腦胡思亂想,異想天開暗暗忖度“既然識不出這個鬼,又不忍見他飽受折磨,倒不如自己代替他分擔。”對方最後搖頭笑一笑,含羞一般轉頭躲開,湛華的心砰砰亂跳,張開嘴想呼喚住對方,奈何聲音堵塞在胸腔,費盡力氣也道不出隻言片語。他頭昏腦脹恍然想起來,這東西分明便是死前的自己,總是化作幻影來到自己面前,眼睛裡面空空懷着悲傷,卻從未流露出過一絲怨毒。湛華心中不知爲何涌出空蕩的悲傷,好像有一部分從魂魄中抽出,化作塵煙隨風逝去了,從今往後再也尋不回。
鬼王瞧着絳塵的屍灰被大風吹乾淨,只在地上留出一片模糊的痕跡,搖着頭無奈笑道:“真真是可惜,我原先多疼這孩子,教他法術助他成人,他也不負厚望生成好孩子,自從來到人世間,一直忠心耿耿陪我打發時日,如今竟如此然白白死去了,往後的日子不知該有多寂寞……”他握住仍然插在胸前的長劍,一寸一寸緩緩抽出,隨手摔到旁邊去,鮮血順勢從傷口中涌出,決堤一般淋淋滴淌到腳下。道士孤注一擲刺出這一劍,雖然錯過緊要的臟器,卻也幾乎穿透廖付伯的肉身,鬼王兩手緊壓住胸膛,依然止不住身體血流如注,他搖搖欲墜不堪支持,扶着藤椅緩緩坐下,眼看這具肉身再無法依託,目光默默落向鍾二郎。鍾二知道這是絕好的時機,拉開架勢決心與鬼王決一死戰,對方雙眼眯起來,好像猛禽緊緊盯住獵物,抿着嘴脣吃吃笑道:“我自然知道你心裡想什麼,我也正有個絕好的打算。當年絳塵隨便替我尋下這一具肉身,對方區區凡俗不堪使喚,奈何我那時候着急投入人界,也只得將就附進去。如今這身體被劍捅穿了,鮮血流盡再無用處,我卻樂得換具新身體,也不消千辛萬苦四處找尋,這會兒正有個頂合適的候在眼前呢。
鬼王盯着鍾二郎噴出一口血,滿面猩紅吃吃笑道:“鍾二郎,這可是你天大的福分,要被本王相中投附到身上。”
鍾二郎擡腿朝前走一步,面目猙獰哈哈大笑:“好漢子有種試一試,老子正好肚子餓,瞧你能不能附進腸胃裡!”鬼王幽幽望着他,七竅孔洞忽然滲出污黑的血水,蜿蜒盤曲爬滿面孔,一縷黑煙從脣角瀉出,好像密佈濃雲愈積愈厚,層層疊疊壓在屋頂上,是他脫離活人肉體不成形狀的靈魄。鍾二郎攥緊拳頭目眥欲裂,這次第真真生死存亡危難當頭,哪容得心思縝密從長計議。他邁開大步迎頭趕上,吸菸一般將黑雲吞進肚,對方順勢鑽進他的喉嚨,沿着食道順流而下,盤旋在腸胃積聚成形,揪扯腸子纏繞成團,糾結內臟撕扯碰撞。鍾二郎被折騰得滿頭大汗,捂着肚子倒吸冷氣,吃進去的分明是個滋補好東西,奈何他胃液稀薄難以消化,幾乎以爲自己腸穿肚爛性命不保,摳着喉嚨想將鬼王吐出來,卻感覺腹中涌上一股氣,勢不可擋擴散到全身。那氣息順着血脈又衝到腦門上,鍾二郎心中一驚暗道聲不好,只感覺心智神魄要從軀殼中脫出,頭昏眼花四肢僵麻,彷彿身體再不屬於自己。他氣急敗壞咬牙切齒,掙扎着從地上摸起鬼王摔下的利劍,趁着自己尚存最後一絲神智,將心一橫厲聲怒喝:“敢跟老子鬥!”抄起劍朝腹中的鬼王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