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羅祝怔一怔,彎起眼睛笑道:“你有千般好,唯獨太聰明,讓人難以放下心,既然裝着糊塗,爲什麼不能一裝到底,反倒處處留着提防,我的心涼透了,捅一刀子都滲不出血,今天終於能跑到你屋裡暖一暖,卻又聽着冷言冷語,生生要凍死我。羅禮不說話,羅祝蜷着身子輕輕扯住他,被角掩過半張臉,滿面薰紅輕聲笑道:“你小時候真可憐,時時刻刻都是孤單一個人,眼睛一天到晚追在我身後,只要我對你笑,你便歡喜的無以復加。老爺拿你當日後當家的精心教養,卻不知道他最疼愛的兒子早被人迷得丟了魂,你既不能跟我作對,又不願辜負老爺,日日輾轉躊躇,連累拖出一身疾病。”他微微探起身,搖着頭彷彿惋惜極了,躬□體朝着弟弟額頭吻一口,好像一瓣花輕輕碰撞在湖面上。過了好一晌,羅祝忽然起身笑道:“二爺在此處安心養病吧,我命人在大門上落了鎖,免得有人籌謀不軌,外面還有一堆亂攤子,我得趕快回去治理,橫豎如今當家的還是你,這一切都是爲二爺。我得了空會再過來,叫人做一架新琴送給你,那一天便什麼也不做,只聽你彈奏給我聽,拿此生餘下的時日償還你。”

他推開房門揚長而去,羅禮坐在牀上打個激靈,突然翻身跳起來,摘下牆上的弓箭攆出屋,追着羅祝輕輕喊“哥哥,哥哥!”羅祝尚未走出院子,房門的鎖未及落上,羅祝聽着聲響回過頭,張一張嘴尚未說出話,卻見羅二爺含笑偎在門前,嘴脣微微顫抖若有言語,他見狀連忙疾步相迎,羅禮兩手奮力拉開弓弦,一束銀光“嗖”一聲朝羅祝射去。湛華立在旁邊禁不住一聲驚叫,卻見茫茫雪地上留下一串殷紅的血花,一支箭插在羅祝胸口上。羅大爺扶着流血的瘡口倒退幾步,目瞪口呆滿面驚愕,眼睛直勾勾瞧着弟弟,卻沒有一絲痛恨和怨毒。下人聞着動靜紛紛涌進院子,他揮揮手斥退左右,眼瞧着胸前涌出汩汩的血流,搖搖欲墜向前邁步,終究流血不支兩眼昏黑,腳底一軟緩緩倒在雪地上。羅禮匆匆轉身邁回屋去,恍惚中彷彿低聲說一句:“終於不必頭疼了。”

這一場生死糾葛尚未鬧騰分明,另一端糊塗冤孽又漸漸顯露端倪。絳塵做法時憑空消失,羅家人雖不迭顧及,卻不知道士仍然停留在正殿,身體陷入另一個世界,正與那層層迷障相隔咫尺。怪物披頭散髮,臉上蒙着血污,半截身體蜷在缸中,像子宮裡羞怯的胚胎,伸出細瘦的胳膊朝着絳塵輕輕扯一把,又迅速縮回手彷彿睏乏至極張嘴打了個哈欠,露出滿口釘子似的尖牙。絳塵連打幾個寒戰,噤若寒蟬不知動作,彼此面面相對,他看得分明,知道對方並非尋常的鬼怪,然而那面孔如此的熟悉,哪怕千瘡百孔挫骨揚灰,也曾深深烙在他心裡。道士頭頂衝上一道寒光,從頭涼到腳,朝着對方輕輕問:“怎麼會是你?你來這裡做什麼?”那半截怪物昂起頭,抿起嘴脣歡聲笑起來,彷彿一排利齒啃在絳塵咽喉上,他腳底綿軟癱倒在地,周遭一片寂靜,只聽見從自己肺中嘶嘶漏着氣,猛然之間晃然大悟,指着瓷缸高聲叫喊:“你這個影子!休要惑亂我心緒!”

一剎那天旋地轉,這奇異的世界彷彿要崩塌,劇烈震顫一陣子,一切又平靜如前。絳塵回過神,定睛看見腳下的怪物已沒了蹤影,四周白茫茫一片混沌,彷彿盤古開天人世尚不分明。在無際的蒼白中,盤腿坐着一個模糊地身影,遠遠瞧着看不清面目,那臉孔被一片虛影遮掩着,待陰影消散開來,定神瞧清對方的樣貌,乍一看似曾相識,好像過去熟識的親友,隔着無形的距離遙不可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痕跡覆在心上,然而仔細辨識又分明是陌路,面上攏着一層淡薄的水汽,眉眼隨着波紋微微顫抖,精氣魂魄飄渺虛無,彷彿跟誰都相像,又哪個也不是。絳塵大吃一驚倒退幾步,認出這一團陰影竟是鬼王的真身,不知爲何脫出寥付伯的肉身來到此處。他滿面慘白驚魂未定,皺起眉頭低聲問:“那缸裡的和尚雖有法力,卻未及如此操盤的氣候,原來一切都是由你籌謀,難怪羅家上下怪異橫出,連同那東西也追尋過來,也是你做的手腳?”鬼王模糊着臉孔,偏着腦袋吃吃笑道:“橫豎咱們也算師徒一場,你怎麼拿這些莫須有冤枉我,那和尚受羅弶迫害,日日在缸中唸經詛咒,奈何自己道法虛微,空懷着一腔毒怨難以報復,我日日在宅子裡窩着閒極無聊,纔有心幫他一把,做出羅家這一場。然而那東西卻實非由我招致,怪只怪你跟那個鬼湊在一起,又趕上羅家如此的境地,自然引來一些有的沒有的……原本就是子虛烏有,既然躲不得,避不過,你也只當看不見,何苦白白勞神費力。”

太陽透過烏雲,明媚光輝灑滿大地,映得滿地落雪晶瑩耀眼,這宅子陰沉多日,大雪降後終於迎來晴朗。羅祝倒在雪地上,一直沒有爬起來,殷紅鮮血染透了身下的雪白,四下的下人不敢走進院子,羅禮敞開門,讓陽光透進屋,坐在桌旁不知在想什麼。房門敞開着,冷風捲着雪花刮進屋裡,湛華縮一鎖脖子,想將門合掩,一隻腳剛踏入光暈,不禁感覺微微刺痛,忽然想起自己畢竟是個鬼,鍾二郎不在身邊時更見不得光明,只得又默默退進黑暗裡。他擡頭朝着羅禮瞟一眼,目光被某一處吸引,臉上忽然露出無比的驚愕,半張着嘴瞧了半晌,瞪大眼睛顫聲道:“二……二爺!你沒有……影子……”羅禮微微一愣,低下頭朝自己身周看去,他身上籠着一層淡淡的柔光,好像沐浴在一片金色的水流,腳下卻無法投出陰影。湛華深吸一口氣,從几案上端起一面鏡子,鏡面映在他自己臉上,照出一具灰白的骷髏,他將鏡子小心翼翼端到羅禮面前,聽着對方輕輕嘆一聲,一顆心墜進冰冷的深淵。湛華滿心糊塗拿開鏡子,只能默默替羅禮傷心,卻不知道羅祝從雪地裡緩緩立起身,踩着積雪搖搖晃晃邁進屋裡。“嘎吱嘎吱”的腳步聲漸漸近及身旁,羅禮擡頭看見對方,抿着嘴輕聲道:“我想起來了,哥哥,原來咱們都死了。你還爭什麼。”

羅祝的傷口不再流血,身體卻依然疼痛入裂,他費盡力氣挪到羅禮身邊,想要張開手臂擁抱住對方,卻見羅禮的身體在陽光中越來越淡,好像一抹淺淺的墨跡被水流沖刷,最後再沒有一毫痕跡。他再低頭瞧着自己,也是沐浴在一片金光中,身下沒有一痕陰影。待羅祝的身形也被陽光漸漸打散了,他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和羅禮纔是留戀人間不肯散去的影子。

作者有話要說:真的全滅了,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