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湛華渾渾噩噩走出臥房,捱到前廳尋一片地界坐下,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穩,彷彿有什麼壓在胸口上,百般揉搓反覆挑撥。U C小 說網:ww.ucxsw.com/過一會兒他筋疲力盡了,起身將臥榻收拾乾淨,披一條毯子睡下來,不知何時踏入夢中,遙遙看見一個人朝自己走過來,不由心中一緊,以爲自己又陷進夢魘,待行近了才見對方竟是鍾二郎,咧着嘴朝自己高聲訓斥道:“你跑到哪裡了,害得老子四處奔波飯也吃不下!”湛華不由大喜過望,早忘了自己身處睡夢中,委委屈屈欲要辯解,鍾二郎扯着他大步朝前走,一邊趕着步子一邊道:“叫你傻頭傻腦跟人瞎跑,這地方呆不得,我吃得下鬼魂卻管不了它們。”湛華不知“它們”指的誰,滿心狐疑正要發問,鍾二郎忽然越走越快,自己腿上卻似墜了千斤錠,掌心溼滑鬆脫開對方,鍾二郎茫然無知一心朝前趕,湛華急得滿頭大汗高聲喊:“鍾二郎!鍾二郎!”眼看着對方越走越遠幾乎消失在遠方,他心急如焚汗若雨下,扯開嗓子一聲一聲大喊鍾二郎,一顆心吊在嗓子裡不上不下,卻見鍾二終於聞着動靜返身尋回來,湛華扯住他罵道:“你急匆匆往哪裡趕!我在這裡瞧不清楚路,幾乎連自己是誰都要忘記了!”

這兩個冤家歷盡波折終於在夢中相逢,世上一切悲歡離聚依然一刻不停。絳塵孤身立在正殿裡,一同做法的道士只看見他憑空消失在正殿中,並不知道長已被扯入另一個境地。絳塵凝神屏息瞠目前視,有個東西披頭散髮滾在地上,污黑長髮撇開來,露出骨肉殘破的面孔,潰爛的皮膚淌着濃水,好像淚水蜿蜒爬過臉頰。絳塵抽着氣一步步向後倒退,那東西自腰以下被橫刀截斷,紅白的腸子從腹腔淌出來,抻開雙臂緩緩逼近。他見狀不由倒吸一口氣,淋淋汗水染溼了衣服,眼瞧着對方越發逼近自己,毛骨悚然寒毛直豎,恐懼像波浪捲到身上,他懷着無端的驚惶全身戰慄,嘴脣哆嗦着不成言語,不知自己爲何會如此畏懼,心肝脾胃肺似乎攪作一團,滿身滿腔疼痛欲絕。他不知不覺退到牆壁前,身後再沒有逃脫的道路,對方依然不依不饒苦苦相逼,絳塵怕得無以復加,擡頭看見對方舌一般到身前,一隻手幾乎碰到自己褲角上,刺骨寒氣直逼頭頂。他喘着氣舉起桃木劍,身體卻好像僵住一般無法動彈,那東西癱在地上輕輕喘着氣,突然之間仰起臉孔,它的眼睛像星星一樣亮,一閃一爍彷彿要蹦出腐爛的臉龐。絳塵哀聲問:“你是誰?你是誰?”對方忽然無比溫柔擁抱住他的腿,嘬着嘴脣音若細發,絳塵捧着胸口細細聽去,卻聽那東西輕輕說:“多可憐啊。”

絳塵的臉孔忽然泛出青灰色,胸前猛烈震盪,瞪起眼睛仔細辨識,卻見那地上的怪物竟是昔時相識,不由脫口驚呼:“怎麼會是你!”對方擡高手臂欲要抱住他,絳塵肩膀一輕,猝不及防將劍劈下,那怪物不人不鬼被劍劈作兩半,好像一股濃黑的霧氣化作須有憑空飄散。黑影散去的同時,正殿中央現出一口瓷缸,正是供在後山破廟容納和尚肉身的容器,絳塵幾步過去定睛查看,缸中赫然盛着被砍去四肢的和尚的和尚,口中唸唸有詞仍然詛咒着羅家。絳塵深吸一口氣,知道剛纔種種奇異必是這和尚做法所爲,鎮定心神沉聲道:“大師本是慈悲爲懷出家人,緣何爲昔日仇恨不依不饒,我願做法送你一程,敬祝你投入輪迴再修正道。”言罷提起木劍徑直刺下去。只見電光閃爍血光四濺,老和尚當即化作一汪漆黑的血水。正是此時後山廟中狂風乍起,和尚的真身痛苦翻滾幾下,從嘴中噴出一口血,跟隨幻境嘎然氣絕,年年歲歲所有仇恨怨毒終於化作烏有,因果是非再也分辨不清楚。絳塵長抒一口氣,正待做法從此處脫身離去,衣角忽然被人攥住,他頭皮一陣發緊低頭看去,竟見有半截身體泡在缸中血污中,伸出手臂拉扯住自己。

就在絳塵揮刀砍下和尚之際,羅祝坐在屋中沉心靜氣閉目安神,心中捲起狂風暴雨不得平息。順娘從屋外款款走進來,懷中抱着一架古琴,凝望着丈夫含笑不語,羅祝睜眼看着她,順娘垂目柔聲問:“妾聞夫君有大事謀,願意撫琴一曲,祝君旗開得勝馬到功成。”羅祝含笑想了想,搖搖頭說:“不必了。”他此時已篤定主意,再沒有半分猶豫,整理衣冠抖擻精神,捧上一隻檀木盒子,大步流星朝父親棲所走去。邁着輕快的步子,穿過迴廊,行至園子,隔着石橋能看到湖面上結了一層青色的冰,待到盛夏草木蔥蘢,池面上鋪着連天的荷葉,遠遠望去好像從天上墜下一塊綠翡翠,畫舫中載着衣衫豔麗的歌姬,彈起胡琴唱一曲“遊園驚夢”。那時候他跟羅禮喝過酸梅湯,蹲在湖邊捉魚摸蝦,水花飛濺將衣衫溼透了,羅禮歡叫着喊他摘蓮蓬。快樂的時光一去不復返,這宅裡再沒有昔日的熱鬧,此時只剩枯枝被大風捲得沙沙作響,天空陰時光霾凝滯,遠遠聽着彷彿又誰低聲哽咽。羅弶年輕時狂暴好殺,宅院裡隨處掩埋着屍體,羅祝想,那些死人一定心有不甘連聲叫屈呢,可是自己心中的不甘卻連隻言片語也不敢發泄出來。母親是父親的通房丫頭,他自出生便低人一等,及到羅禮來到這世上,自己更是日日被耳提面命,做小伏低小心服侍他,亦主亦奴長到十餘歲,他原打算日後能夠另立門戶建一番功業,哪知生母一朝不慎得罪了父親,被羅弶斥令趕出羅家,圈進庵裡守貞節牌坊。羅祝心如刀割束手無策,望着母親無奈離去的背影,滿心冰涼頓然醒悟,原來人世恩情涼薄如紙,自己跟母親一個樣,在這宅子裡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只有弟弟羅禮,纔是父親的心頭肉,高高在上虛如飄影,他看得着,摸不到,較之彼此宛如雲泥。羅祝日日輾轉難安,他前面橫着羅家巨大的影子,註定了此生此世永遠逃避不開,然而心中不甘畢竟按耐不住,這些年在暗中韜光養晦,終於趕上今日天時地利,功敗垂成就此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