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造分廠這事兒,本來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局。
劉萬程一個報告會,把上上下下攪的波瀾起伏,上面還爲這個開了專門會議,督促銀行儘快落實,讓這個已經停產三年的工廠,儘快運轉起來。
不僅僅是錢的問題啊,一千多工人,工廠停產,也就意味着這些人沒了飯碗。
儘管上面嚴令江山機器廠解決工人的問題,不允許有一個失業的。可是,廠裡各分廠本來就存在大量的閒餘勞動力無法解決,又上哪兒去安排這一千多號人?
於是,上面把這個擔子壓到總廠,總廠就在把擔子分擔到各個分廠,每個分廠都接收一部分鑄造分廠的職工。大家分擔壓力,壓力不就小一些嘛。
實際上,這是一種極端不負責任的做法。各分廠自己的人都用不上,怎麼處理這些分來的職工?
終於有分廠想出了辦法,你們在我這裡掛個名,養老保險你們自己交,然後你們就自由了,不用來上班。
一個分廠這麼幹了,什麼事兒沒有,其他分廠爭相仿效,這一千多人還是沒有領工資吃飯的地方。
於是,上訪、告狀。於是,壓制、拖延。如此反覆,時間也就過去了。
工人們拖不起。不幹活就沒錢吃飯,只能先找活幹,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
那時候,社會上幾個或幾十個人的小作坊或者私企、集體企業,也有缺人手的時候。但這樣的企業,今天用你,明天可能就不用你了。或者它自己倒了不幹了,你也就跟着失業了。
有些去了第三產業工作的工人,面臨的,也是這種情況。下崗工人這種時而有工作,時而失業,時好時壞的生活,用顛沛流離來形容,並不過分。
那些人到中年的,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負擔本就沉重,再時常處於這種整日擔心失業,沒處找飯吃的焦慮中,是怎樣一種生活狀態?那一代,有多麼的不容易,不親身經歷過,誰能想象呢?
劉萬程是親身經歷過這種整日處於焦慮中的生活的。這個月掙到錢了,過日子夠了,老婆的保險有了。下個月呢?還會有企業找他,還能有錢賺嗎?未知數。所以這個月的錢還是不敢大手大腳花,得防備下個月沒錢。而多數時候,是錢永遠緊張,買了這個就不能買那個……
掙了錢,攢上一年,有些富裕了,到了年底,才舍的給媳婦買件像樣點的衣裳。而媳婦漂亮,喜歡打扮,他卻無法稍微的滿足她哪怕十分之一的願望!
做爲男人,就算已經不愛媳婦了,可是對跟了自己二十年,受了二十年苦的媳婦,不覺得對她愧疚,那就不是男人了。
所以,沒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永遠無法理解那個年代,那一批人內心的痛!
在前世,劉萬程屬於那種有技術,頭腦聰明的多面手,生活過的尚且如此。其他人呢,有多少可以強於他?可以說,大部分不如他。
他理解這些人的難和苦,要把自己的企業做大,容納更多的下崗工人,讓他們不再焦慮,生活有起碼的保障,是他有這個能力之後,良心的自然發現,是他的本能反應,不存在高尚與不高尚的問題。
他不是聖母,他是一個還有良心的普通人。
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他不那樣去做,良心不安!
工廠倒了,幹部們可以拖關係花錢,找個地方繼續當幹部。他們路子廣,認識人多嘛。還有像劉萬程這樣的,可以伸手拿廠裡的錢,辦自己的企業,開自己的買賣。
工人們呢?讓他們怎麼活!
高強、張年發,爲什麼那麼捨不得那個國企工廠,爲什麼放着更高的個人收入不要?和劉萬程是一個道理,良心不安啊!
這個時代,這個國家,最需要的是良心!如果連這個都失去了,那麼,還有什麼希望!
高強之所以撒謊騙劉萬程,就是想看明白他的心。他看明白了,這小子表面一副輕鬆的樣子,內心其實和他一樣。他不惜用盡辦法讓他再次站起來,就是他不忍心看着他這個和他一樣的人倒下去。儘管他自己不承認,但高強知道,他是真正的水手。
水手們最終會集合在一起,爲了那條船上所有的人,去做最後的拼搏!
高強了解工人,更瞭解工人的無奈和工人的苦。當劉萬程說出那個主意的時候,他猶豫三天,還是幹了。
現在,他已經可以正常走路了,甚至騎自行車都沒有問題了。他就騎着自行車,到那些小作坊,那些小工廠裡去,找尋那些鑄造分廠曾經的骨幹。他們就像攥在手裡的一把細沙,被人揚入廣袤的土地裡,頃刻就消失在土地裡了。
他得把他們找出來,再次聚攏在一起。不爲別的,就爲給他們一份安定長遠的工作。雖然工資不會很高,但足夠生活,足夠他們幹到退休,拿到退休金。可以讓他們不再擔心,不再焦慮。
因爲,這是劉萬程做出的保證,大家相信劉萬程三個字,這是一個曾經創造了奇蹟的人。
老頭騎着自行車,冒着寒風,揹着水壺,帶着乾糧,圍着市郊,一天有時候要騎三四十里地,一般年青人都不一定受的了。
老頭就這樣天天走着,心裡那個信念在支撐着他。
上面催銀行做決定,可銀行也有苦難言,因爲劉萬程變卦了。他原先是答應自籌資金,可他說資金籌不到,你拿他也沒辦法。
銀行自然不敢給他錢,再養一個大爺出來。最好的辦法,就是拖。拖的上面不關心了,這事兒就不了了之了。
可也不知道是誰,把這事兒給鬧大了。聽說有人要到省裡去,聽說鑄造分廠的那些職工,正在給那人湊路費。省裡不管,他們就去更高一層。
銀行又開始和萬程工貿公司接觸了,新財年還有部分貸款名額,可以提前給你們勻出點來,你們最好再自己籌措一部分資金,這樣成不成?
劉萬程就偷偷地笑了。他不露面了,讓下邊一個經理去回絕銀行:不行。我們本小利薄,自己的錢還不夠用呢,上哪兒找錢去?再說我們今年很忙。你們當初不同意支持我們,所以我們就沒打你們的譜。
今年,我們的目標還是擴大精密製造規模,擴大盈利規模,需要引進很多高科技設備,資金不是一般緊張,人員也不是一般緊張。鑄造分廠的事兒,您就另請高明吧。
吳曉波就納悶,問劉萬程:“我說,你不是整天惦記那個分廠嗎?你回的這麼絕,不怕人家真的另請高明啊?”
劉萬程說吳曉波:“你還號稱採花高手呢,就這水平?”
吳曉波瞪眼說:“誰採花高手啦?我說,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以後這種笑話少說。再說這也跟你回絕銀行不挨着呀?”
劉萬程說:“一碼事啊。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我們越是猶抱琵芭半遮面,人家越是覺得咱行,這個你不懂,這叫心理戰。”
吳曉波轉半天眼珠,看着劉萬程問:“你說高秀菊吧?”
劉萬程立馬瞪眼:“去,想哪兒去了你?我說銀行!”
銀行和萬程工貿雙方脣槍舌劍,歷時一月,總算是在當年的十一月份,簽署了代管協議。
雙方都做了妥協和讓步。銀行提供三千萬的低息貸款,作爲萬程工貿代管鑄造分廠的啓動資金。十年之內,還清所有本息,則鑄造分廠所有資產,歸經營者所有。同時,萬程工貿將公司所有資產,抵押給銀行,以換取三千萬資金到賬。
三千萬,有點少了。可一個價值只一千多萬的企業,換來三千萬貸款,知足吧。省着點花,應該差不多夠。實在不行,就得減少對精密製造的投入,先把資金投進鑄造分廠了。
事不宜遲,他立刻召集公司高層開會,今年年不過了,先把這件事情搞定再說。
人力資源部,尋找有關樹脂砂造型方面的技術人員、專家。包括砂型製造、設備運行管理,鐵水控制,原材料和成品化驗,等等各方面我們急需的人才。不要總盯着國內,國內找不到就到國外找,實在不行就給我高薪往回挖!
市場調查部,立刻收集所有潛在客戶的信息,尤其是國外客戶的。
策劃部,立刻抽調廣告、信息、銷售、公關等相關部門精英,制定企業開工計劃,職工培訓計劃,銷售計劃……
還有財務部、技術部這些後臺支撐部門,隨時準備給一線部門提供支持……
各部門要密切配合,在正月結束之前,必須拿出所需要的所有方案!
各部門不敢怠慢,立刻行動。好在前期大家都做了充分準備,都基本確定了行動目標,這纔不會像臨陣磨槍一般,顯得那麼慌亂。
他們這位老闆,平日裡看着溫文爾雅,平易近人。真要開始工作,那是心細如髮,容不得半點馬虎的,連吳曉波都怕他。
老闆說年不過了,那你就別打譜過,能把事做好,不讓他罵個狗血噴頭,就算不錯了。
把所有人馬打發出去,劉萬程一個人坐在會議裡,把所有的燈都關了,就那麼默默地坐在黑暗裡。
他得把所有的問題,慢慢地從腦子裡再過一遍。哪裡還沒想到,哪裡還有漏洞,哪裡還不那麼妥當,哪裡需要修改、補充,找誰來做這個事情?
這個習慣,是在二分廠做副廠長的時候養成的。把一個老舊工廠激發出高盈利來,沒有超乎所有人的思考和算計,那是無論如何都辦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