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空裡,風輕雲淡,只有零散的雲彩,一朵朵地掛在天空中。
劉萬程從飛機舷窗往外看去,一朵朵零散的白雲下面,已經有了灰黃色的影子,那是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
在飛機裡看去,只是一片灰黃,再也分辨不出溝壑了。
連徐潔都看的出來,劉萬程的老家就要到了。在這片灰黃的北邊,飛機就要降落了。
她就對劉萬程說:“到你的黃土窩了。”
劉萬程就操了西北口音,逗她說:“噫,你看你這女娃,咋說話哩,額們黃土高坡坡,美地很!”
徐潔卻不會說她老家的江淮話,只好還是用平日說話的口音說:“美個屁!你看我們老家,城樓高企,飛檐峭壁,小橋流水人家,青石板的古道,多美。再看你家這破地方,哪裡都是一個樣子,一個土坡連一個土坡,出去三裡準迷路。千萬別颳風,一颳風漫天黃沙,對面都看不見人!”
劉萬程就笑了。他和他爹一樣,就喜歡那幾裡見不到一棵樹的黃土高坡,就喜歡那漫天的黃沙,還有那想起來就能流口水的羊肉臊子面。
劉萬輝已經在機場等着他們,他買了車了。原本他老早就想買車的,只是村上還沒有人買車,他怕大哥看着了說他。
如今,村上出去打工做生意的人裡,已經有兩個買車的了,他也就買了車。問清楚大哥飛機落地的時間,早早趕過來接他和徐潔。
劉萬程像他爹,平時沒有多少嚴厲的話語,肚子裡卻有許多的道理。弟們們讓他看不順眼,能讓他說的腦漿子疼,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弟妹富裕起來,又全靠他竭力扶持,他自然就有威信,大家不知怎麼就都有些怕他。
接到劉萬程夫妻,劉萬輝就告訴哥哥,妹妹和妹夫已經移民澳洲,今年趕不回來過年,明年還想着把爸媽都接到那邊過年去。
這個,妹妹已經跟他說過了。而且,妹妹在那邊受他委託,已經給他看好了一處別墅,就等他過去定奪。他今年也是打算帶着徐潔過去,把這事定下來。
他就問劉萬輝:“咱大咱媽啥意見哩?”
劉萬輝說:“咱媽好說話,大那裡我不敢勸,就等你回來和他商量。去年來的時候,額說不讓你找村長,你還是去咧。大當上護林員咧,把咱媽也弄到山上去,今年還是要在老窯裡過年,不回來哩。不過,今年公路修到老窯跟前咧,咱可以開車上去。”
兩個人嘰裡咕嚕說一堆,徐潔聽着這個背勁,在他們身後喊:“你們說人話成不成?我怎麼感覺到外國啦?萬輝我說你多少次了,讓你練普通話,你咋還說土語?你這樣出門做生意,不怕人家笑話了?你忘了妹夫回來,說他在澳洲說土語,外國人聽不明白,中國人也聽不明白。他得僱倆翻譯,一個把西北土語翻成人話,一個把中國話翻成英語,”說到這裡,自己就先笑了。
劉萬輝就改了普通話說:“我會說普通話,嫂子。是哥先說土語的。”
劉萬程就回頭看徐潔,對劉萬輝說:“你嫂子現在是越來越不像話,聽着沒?說咱家鄉話不是人話。”就問徐潔,“那我說的不是人話,我不是人啊?你跟了個不是人的東西,你是什麼啊?”
徐潔就拿起揹着的小包打他,劉萬程揚起手臂來遮擋。劉萬輝在一旁喊:“嫂子,小心包打爛了,香奈兒的,兩萬多塊呢!”
劉萬程就說弟弟:“嗬,不簡單啊,你還認識包?”
劉萬輝說:“我認識啥包啊?是去年嫂子送額婆姨個包,額婆姨,”
徐潔就喊:“說普通話!”
劉萬輝就改了普通話說:“我媳婦不知道那是外國名包,整天挎着出門。後來妹妹從澳洲回來,告訴她說這包是大老闆才用的,叫香奈兒,兩萬多塊錢呢!我媳婦這才知道。看那包,角上已經磨一塊漆去了,可把她疼壞了。到現在還嘟囔,滿縣城就沒一個認識的,沒人和她說這是名包,白白瞎了這麼好的包。”
徐潔就笑,然後說:“壞了再買唄,等明年來我再送她一個。”
劉萬輝就說:“噫,還給她!她一個農村娘們兒,背這麼個東西,她還沒這個包值錢哩!”
徐潔就不高興說:“這叫什麼話?萬輝你咋歧視婦女呢?這可不好。你看你大哥,對我多麼尊重,是不是萬程?”
劉萬程就笑:“不尊重要捱打,還是尊重一些的好。
劉萬輝也笑:“嫂子,我們不比你們。農村女人,沒那麼嬌貴。她現在日子過得比誰都好,知足着哩。要是沒有你和大哥,不一樣也是在黃土堆裡刨飯吃?以後可別給她那麼好的東西了。”
三個人說笑着離開機場,劉萬輝明顯就覺出來,嫂子比去年開朗多了,和大哥的關係也好像又親密不少。這倆人還真是有意思,越年紀大,咋倒越熱乎上了?
每年的過年之前,劉萬程的父親都要北上垛簍,到深山裡給那些隱者送些年貨。只要劉萬程在家,他都要和父親一起去,和隱者們盤桓幾日,聽他們講些山中生活,彷彿就會換一種心境,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今年劉萬程打算帶着徐潔一起去,讓她感受一下那些隱者的心態。
直覺上,他總覺得,徐潔母親得了那種病,與心態有直接的關係。而徐潔似乎遺傳了她母親的那種性格,心思極細卻心胸不夠開闊。
心思細了,別人不能夠覺察到的微小變化,她可以察覺得到,由此而推理出別人無法知道的東西來。比如,她很快就會發現劉萬程有其他女人。
劉萬程就是屬於心思極細的人,但他心裡能夠裝下更多的東西,能夠理解更多的東西,所以,他能夠想得開。徐潔心裡裝下的東西,是被迫裝下,無法理解,無法消化,只能越裝越多,久之則積爲心病,從而引發她母親那樣的絕症。
他得幫着她把心胸開闊的更大,能夠理解消化更多的東西。
而那些隱者,無疑都是看破了這世間的許多事,心靈重新迴歸了平淡。他們的話語裡,有的是人生感悟,充滿了哲理而又不晦澀難懂。
往往這樣看似簡單的的話語,才包含了人生巨大的感悟。
父親聽說劉萬程要帶着徐潔進山,也是吃了一驚。
山上道路崎嶇,有些地方甚至沒有道路。而且,冬天的山裡奇冷,還要住宿,徐潔能受得了?
劉萬程就告訴父親,徐潔去年鍛鍊了很長一段時間,體力沒有問題,再說,還有他照顧着呢,完全沒有問題。
再說,徐潔是公司的董事長啊,和那些隱者交流一番,對她的個人能力,還是有極大好處的。
不僅父親反對,母親更是堅決不許。山裡人煙罕至,萬一碰上大動物,會出危險的!
徐潔倒是躍躍欲試。她早已經聽劉萬程說了那些隱者的故事,心裡早就嚮往着見見他們,看看他們到底都是些怎樣的人。
最終,父親想了個法子,先讓徐潔跟着他,在附近大山腳下的坡上走走看,要是她能跟的上,就帶着她進山。
徐潔就換了運動鞋,跟着父親在坡上走了一圈,雖累得氣喘吁吁,卻始終沒有被父親落下。
兩個人回來,父親就讚許說:“娃比原先強多咧,想進山就跟着去吧。”
在這樣的農村家庭裡,父親發了話,別人就不能再說什麼。
於是,劉萬程和父親各自背了垛簍,裡面裝滿給隱者們的吃食,徐潔空手跟着,三個人就進山了。
山上寒風刺骨,但真正走起路來,卻不會感到冷,甚至會累得滿頭大汗。
父親是爬山習慣了的,看看徐潔累出汗來,便要住下歇息,讓劉萬程把垛簍上揹着的,徐潔的鴨絨大衣給她披上,直到消了汗,再往前去。
父親和劉萬程一樣,都是會關心人的。在山裡走路,千萬不可讓漢水溻透了衣服,這樣晚上過夜的時候,寒風就會侵入衣服裡,人就會得病。
真正進入了大山,黃土高原上的景物就漸漸變了。
首先,就是漸漸出現些灌木,也偶爾可以看到高大的樹木。再往裡面走,樹木就多起來,漸漸成爲小樹林。風也在逐漸減小,山溝溝裡,基本就沒有風,可以偶爾偷閒,在那裡曬曬太陽,暖和愜意的很。
走着,徐潔就被這山中的景色漸漸陶醉。那掛在懸崖上的,通紅的幾個山柿子,那積滿了枯黃落葉的山坡,還有那絕壁上上下自如的黃羊。
所有一切都景色,都能給她深深的震撼。
沒有山清水秀,卻別有一種粗獷、野蠻的美。怪不得劉萬程和他父親,都喜歡這大山。
走着,看着,心情就不知不覺間放開到無窮大。她跟着劉萬程,在山崖上大聲呼喊,坐在山坡的柿子樹下,聽着父親唱一曲古老的信天游。那聽來粗獷而骨子裡又不乏優雅的歌聲,彷彿穿透了時空,從遙遠的三皇五帝時代,一直綿延到今天。
不知不覺間就走了一天。傍黑的時候,他們到達了第一個隱者的窯洞。
窯洞在一個陡崖上,朝向南面,中間一孔大的,大窯兩邊又各有一孔小的。山溝裡已經開始黑暗下來,窯洞的山牆上,還沐浴着金黃的陽光,把窯洞和洞前的平臺,照耀在金黃裡,宛如仙境。
山腳下,有一排陡峭的,人工修成的階梯,一直延伸到窯洞那裡。
父親就在階梯下端,扯開了嗓子高喊:“老李,你在麼?”
上面就露出一個腦袋來。一會兒工夫,就聽着上邊喊:“是老劉啊,你咋纔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