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麼?我這輩子,肯定不會去自殺。”
坐在江邊的水玖月,想到自己曾經肆意張揚地吐出這句話的樣子,莫名笑了。
馬林巴琴混音響起的時候,水玖月懶洋洋地瞄了一眼,看清來電姓名時,口中若有若無地嘖了一聲。
“我是水玖月。”開口的聲音依舊懶洋洋,帶着點剛起牀的曖昧。
“你在哪?”對方的聲音卻短又促,夾雜着掩飾不住的焦急。
水玖月眯眼看了會兒波光粼粼的水面,才淡淡開口道。
“男神,你馬甲掉了。”
電話那頭靜默半晌,才換了本音沉道。
“玖月,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這聲音徹底戳破水玖月的自欺欺人,她鼻子一酸,嘴角反而翹了起來。
“男神,我真是受寵若驚啊。”
對方開口說了句什麼,水玖月沒聽,只自顧自地繼續道。
“八年前,你在新生軍訓致辭臺,當衆表白,我呢,多了個破壞青梅竹馬的小三標籤。”
“五年前,你入侵我實習公司的服務器,給我們公司所有雄性發私密,讓他們別打我主意,我呢,又變成個自導自演的自戀神經病。”
“三年前,你召集幾千個人給我刷新文榜單,愣生生把一個文筆稚嫩、劇情老套的狗血小白文刷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傳奇之作,這下好了,我變成網文屆的奇葩笑柄,段子屆的談資素材。”
“這些都沒什麼,我就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拿我這小村子裡出來的姑娘消遣娛樂,我這個人,最識時務,你樂意,我奉陪。”
水玖月這一句話說出來,心臟忽地一痛,她用手捂了會兒胸口,察覺毫無作用,只好苦笑着放棄,輕聲道。
“可是,宗昊越,你不該搶奪我男神的馬甲,欺騙我。”
“玖月,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水玖月終於忍無可忍,對着手機那頭的人怒問道。
“那你現在滿意了?!!”
交往半年多的網絡戀人,竟然一直是她竭力躲避的仇人。
這也就罷了。
可她萬萬沒想到,宗昊越爲了將這齣戲做的真實,竟然謀劃那麼久。
爲了不讓她起疑心,宗昊越在兩年前,便將CV男神“絕色狐王”的微博、企鵝、歪歪全部買下來,並且在一年前,導演出一部被女朋友劈腿、不受家人理解從而離家出走的年度大戲。
若不是前幾天男神的女朋友受不了粉絲的攻擊,跳出來曝光一切,水玖月還真沒把交往半年的網絡戀人同宗昊越聯繫到一起。
閉了閉眼,水玖月把這幾天的事情又從腦海裡翻出來過了一遍。
男神的女朋友一站出來曝光,就有技術大神各種分析、各種查,愣生生用科技手段,證明這兩年來,雖然男神的聲音、風格與以前極其相似,但確實不是同一個人。
大咖佐證,事情更是鬧得沸沸揚揚,一大波技術大神涌現,不僅僅將宗昊越的家世扒了個底朝天,還把她水玖月的人生,也全部攤開鋪平在了網絡之上。
那些,她不堪回首、拼盡全力去遺忘的過去。
水玖月扔掉手機,甩掉鞋襪,慢慢走進江水裡。
“我麼?我這輩子,肯定不會去自殺。”
耳邊響起自己曾經說過的話,腦海中慢慢補足了下半句。
“因爲我呢,尤其喜歡水,如果我自殺,肯定是跳江,可江水那麼溫暖,我又捨不得~”
十二年前還帶着暖意的江水,此刻,卻徹骨的冰涼。
腦袋昏昏沉沉,身子也笨重燥熱,水玖月迷迷糊糊地想,該不會是沒死成,被人救上來,但是發燒了吧?
她最討厭發燒了!
鼻息堵得難受,一直裝死的水玖月在持續呼吸不暢的情況下,終於忍不住,微微張開脣,用嘴巴換了一口氣。
這一換氣可了不得,沒有意料中的舒暢,反而是喉嚨一陣刺癢,水玖月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咳了起來。
一個涼涼的東西湊到她的嘴巴前,似乎是杯沿,水玖月暈乎間並未細想,只下意識地張開嘴。
一股股冷水涌進她的嘴巴,順着她的喉嚨流進胃部,意外讓人覺得爽快,只是這水沁涼無比,像是剛從冰箱裡拿出來似的,涼得讓水玖月打了一個哆嗦。
只是……很甜!
水玖月昏昏沉沉地想着,感覺方纔清醒幾分的腦袋,此時又有些暈暈乎乎。
耳邊隱隱約約傳來呼喚聲。
“姐,姐?”
水玖月恍恍惚惚地嗯了一聲,一如既往得淡漠而又懶洋洋。
“姐,姐?我去掰根甜蘆粟,一會兒就回來啊!”
甜蘆粟?掰?
水玖月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可腦袋實在是太沉了,她還來不及思考,只輕輕嗯了一聲,人又昏睡過去。
再有意識,是被吵醒的,不是大都市裡雖無法根絕卻事不關己的噪音,而是切切實實發生在耳邊的咋呼吵鬧。
對,真的是發生在耳邊,似乎有人還拽了自己一下。
水玖月有些暈乎地想,這年頭,竟然還有人動手動腳。
下一瞬,那人認認真真地給她上了一課——這年頭,還真有人動手動腳,水玖月屁股着地腦袋磕到牀板,終於醒了。
呼天喊地的哭罵聲撲面而來。
“我苦命啊!男人不在家啊!讓人看了身子還要捱打啊!讓我一頭撞死算了啊!”
水玖月仔仔細細地打量面前,正揪扯着自己的胳膊,把自己拖拽得左右搖擺的人。
面前的女人,真會演啊,一副弱勢羣體的樣子,手下的力氣卻着實不輕,只這麼一會兒工夫,已連續在她胳膊上掐了幾十道青痕,徹底把她給掐醒了。
水玖月又扭過頭,看向自己身後的男人。
他正氣得腦袋上炸滿青筋,手腳並用要衝過來打這個女人,卻被五大三粗的街坊四鄰攔腰抱、拽胳膊的控制着,除了罵卻絲毫碰不到這個女人。
“媽的老子今天打不死你!你個胡說八道的娼婦!不要臉的表子!”
水玖月一直認爲,這樣粗鄙、沒用,還想打女人的男人,絕對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可此時此刻,她竟然生髮出幾分快意。
對!就這麼罵,什麼狗屁教養,什麼君子之風,都丟開,就這麼罵,狠狠地罵!
水玖月又轉頭看向旁邊,那裡有一羣婦女,正低聲勸慰着居中的女人,那女人一直垂頭哭泣,懷裡卻死死抱着一個男孩。
那男孩,手裡緊緊攥着小半根甜蘆粟,四肢亂甩亂蹬、哭着喊着往水玖月這裡撲。
水玖月的眼淚刷一下滾落。
忽然,那男孩一口咬在女人的胳膊上,女人手一鬆,男孩就撲了過來。
與此同時,一直掐着水玖月的女人也立刻放手,轉而撲向那個男孩。
這場景,無數次出現在水玖月的夢裡,她幾乎條件反射一般,猛地一下躥到兩人中間,使出渾身的力氣,衝着女人的臉就是一巴掌,隨後,順手奪過男孩手中的蘆粟,瘋了一般地往女人嘴裡捅。
“我讓你這髒女人碰我弟弟!我讓你這髒女人碰我弟弟!!!”
水玖月的行爲,實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等衆人反應過來,開始拉架時,女人的嘴已經被捅腫了,原本還中氣十足咬字清晰的謾罵聲,此時也只剩下含含糊糊的支支吾吾。
水玖月喘着粗氣把手中的蘆粟狠狠往女人頭上砸,卻被一個男人用胳膊擋住了。
水玖月眯眼看了看那個男人,轉身去抱已經嚇得發呆的男孩。
卻被人搶了先,是之前一直死死抱住男孩的女人,此時,她胳膊上的咬傷依舊,並沒有把男孩抱在懷裡,卻用一種可守可攻的姿勢按着男孩的肩膀,同時還用毫不掩飾警惕的眼神打量水玖月。
水玖月嘴脣動了動,想喊一聲媽,卻怎麼也喊不出口。
她終於放棄掙扎,看向呆愣愣瞪眼看她的男孩。
水玖月扯開嘴角一笑。
“聿哲。”
男孩如同被解放定身技能一般,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水玖月連忙上前,半跪在地,一邊抱住他的腰,將腦袋搭在男孩的肩膀上,一邊輕聲道。
“聿哲,聿哲,姐姐給你打跑壞人,你原諒姐姐好不好,原諒姐姐好不好?”
聲音越說越低,水玖月苦悶地想道,果然,她還是那個自私自利的人,她心裡想的,根本不是保護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只是爲了得到原諒,爲了……心安。
深深吸了一口氣,水玖月懷揣着幾分感恩地想,這次的夢還真是真實,不僅將早逝的水聿哲,容貌還原出了九分,還十分貼心地幻化出他嘴巴鼻子上掛滿眼淚鼻涕的樣子——真是超出她的想象力了。
畢竟,在這個弟弟早逝前,她對他的關注少得可憐。
“月月”,一直摟着水聿哲的女人,終於開口喊了水玖月的小名。“你別怪媽,你琴嬸子是個瘋子,媽只能護住哲哲一人。”
水玖月淡淡恩了一聲,慢慢站了起來,摸了摸水聿哲的頭,看也沒看繼母一眼。
琴嬸子,她算哪門子瘋子?
當年的水玖月不清楚,也同這落後無知小村子裡的其他人一樣,覺得她是個可憐的、經常犯病、身不由己的瘋女人,不能打不能罵只能躲避,可如今的水玖月清楚地知道,這個有着□□的童琴,根本就不是瘋子。
覺察到童琴還虎視眈眈地盯着水聿哲,又怨恨地瞪着自己,水玖月奉還了一個肆意張揚的笑。
“還敢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啪的一聲,一個耳光打在臉上,把水玖月的頭都打偏了。
水玖月回神,不可思議地看向敢打她臉的人——是她的親生父親。
此時此刻,男人甚至比剛纔更憤怒,可也只是打了她一巴掌,沒不管不顧繼續往死裡打。
水玖月慢慢收了驚訝,沉默地想,這夢真實得讓她覺得,臉還真疼。
水存金眼中閃過一絲懊悔,可嘴裡仍舊強硬地罵道。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還學會打人罵人了?還不快去給你琴嬸子認錯!”
水玖月莫名笑了。
這還真是她父親的性子。
水存金是個性子暴躁、極易動怒的人,動不動就跟人放狠話,或者動手打架,贏的少輸的多,即便是贏了也得跟人家賠禮道歉,所以不管打贏打輸,都後悔得要死。
他管不住自己的手腳,便嚴於律人死死盯着她和水聿哲,五次三番地強調,以後不要隨便講髒話、放狠話、跟人動手云云。
這個小細節,竟然也夢到了,還真真實啊。
水存金一看水玖月竟然毫無悔意地笑,一下子更暴躁了,手擡起來就要繼續往水玖月臉上打。
旁邊的男人們一擁而上,牢牢得制住他,一邊還衝着水玖月喊。
“還不出去躲躲,非要把你爸氣出個好歹來?”
水玖月沉默了一會兒,有些無奈地點了點頭。
這個夢到現在不醒,她也沒辦法,還是聽他們的話,“出去”躲躲吧。
水玖月踏步往外走去,本以爲按照以往做夢的經驗,她會一步跨到江邊,一個呼吸間轉換場景,沒想到直走了二三十分鐘,才悠悠晃到江邊,累得她以爲自己不是在做夢,而是重生了。
好在,她在江邊遇到宗昊越,才收了這個不切實際的腦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