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舒凡知道這件事對楚華謹來說,確實是很難接受。可是她站在一個做母親的立場上,還有作爲楚氏的宗婦,爲楚氏一族的長遠利益着想,這樣做,都是以退爲進的上上之策。
她兩手緊緊地抓着牀上的被子,繼續耐着性子勸楚華謹道:“侯爺別生氣,聽我說完。如今皇后娘娘有三個嫡出的皇子,最大的皇長子已經十二歲,可是聖上到現在,都沒有立儲的意思。侯爺不覺得,我們寧遠侯府暫時以退爲進,纔是最好的舉措嗎不跳字。
裴舒凡的意思是,他們先上表請聖上將爵位三世而斬,那麼楚華謹便是最後一任寧遠侯。
大齊朝軍戶都是世襲制,不僅下面的小兵,就算是上面的軍官,諸如百戶、千戶、都司、勳爵,也都是世襲。
寧遠侯是楚家祖上的軍功封爵,掌有西南軍的五萬軍戶,在大齊朝,也是不小的勢力。當初老寧遠侯楚伯贊可以靠着西南軍的勢力,扶植廢太子登基,就知道這股力量不容小覷。若是寧遠侯能主動將西南五萬軍戶的所有權,歸還到聖上手裡,並且順帶表示勳貴不擁兵,這纔是真正的大功。在聖上心裡,必然比半要挾、半扶植地助他登位更得聖心。
請辭寧遠侯爵位,同時放棄對西南軍五萬軍戶的控制權,這在大齊朝還是頭一遭。聖上是個明白人,楚家放棄這樣大的權勢,聖上自然不會再對楚家猜忌,對皇后娘娘和三位皇子也是利大於弊。
當然,對裴舒凡來說,這樣做的直接後果,就是那些不安分的妾室可以消停了。沒有了爵位,家產又嫡庶均分,做庶子跟做嫡子的待遇也就差不多了。沒有了那些“你有我無”的利益之爭,自然能夠和平共處。又加上有自己的庶妹嫁過來護着,自己的兩個孩子,應該是能平安長大的。
裴舒凡苦口婆心地勸了半天,只差擺明了說,若是楚家不想謀反,這西南軍五萬軍戶握在手裡,就是帝王的眼中釘,肉中刺。
大齊朝開國的時候,因爲第一代帝皇少年登基,爲了穩住各方大將,纔將軍戶按軍功平分給勳貴世襲,也是制衡的意思。這樣做,在大齊朝新建的兩百年內,還是很有成效的。至少各方大將手裡的兵力都差不多,又有緹騎看着,範氏皇族的皇位坐得穩穩的。
只是任何皇朝的發展過程都一樣,走過了起初開國的榮光,就會不可避免地走向坎坷的鞏固階段。以後的範氏皇朝,是走向中興鼎盛,還是走向衰落滅亡,就全看宏宣帝這一朝了。
大齊朝歷代的危機,以龐貴妃慫恿隆慶帝以庶代嫡爲最,然後在老寧遠侯以西南軍的勢力,擁廢太子登基的時候,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軍中勳貴和外戚專權已經尾大不掉,這樣的情形,對任何一個皇帝來說,都是難以容忍的。
剛剛纔從被軍中勳貴“挾持”的陰影中走出來的宏宣帝,在裴舒凡看來,同大齊朝歷代皇帝都不一樣。他以廢太子的身份在民間生活了十三年,這樣的人重登帝位,如果沒有意外橫死的話,一定是個中興之君。所以裴舒凡斷定,宏宣帝即位之後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要對這大齊朝的軍戶世襲制開刀。
與其等聖上磨好了刀逼你交權,還不如自己先拱手呈上,給子孫後代,搏一條別的出路爲好。
這番道理,楚華謹卻根本聽不進去。他平生最恨人家說他拖了皇后娘娘的後腿,裴舒凡這話,在他聽來,就是誅心之論,便冷笑道:“裴舒凡,對不住了。我不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也不是個仗勢欺人的國舅爺,讓你失望了!——你給我看着,我要讓你知道,我楚華謹,也能靠了自己的能力,開牙建府,位極人臣!”說着,楚華謹把裴舒凡牀旁桌子上的汝窯豆青三蝦圖的茶杯抓起來,重重地砸在地上。
汝窯的茶杯杯體如玉,一砸之下,四下飛濺。一片碎瓷片飛上半空,裴舒凡“呀”地叫了一聲,只見那片碎瓷已經劃破了她的額頭,一行血跡順着她的眉梢緩緩流下。
楚華謹嚇了一大跳,一邊大叫“來人!”,一邊坐到裴舒凡牀前,拿了帕子過來給她止血。
裴舒凡只覺得胸口一股鬱悶之氣涌上心頭,哇的一聲吐了起來。
楚華謹顧不得收拾裴舒凡吐在他身上的髒物,忙忙地拿了一旁的帕子給裴舒凡擦臉。
外面的桐露聽見屋裡先前吵了起來,並不敢進來,只等到侯爺叫了人,才忙忙地去淨房端了水盆出來,給夫人清理。
桐葉聽見聲音,也趕緊進來,看見侯爺身上都被吐髒了,忙領了侯爺去淨房洗漱。
這邊屋子裡一陣忙亂,等收拾好了,裴舒凡已經累得睡了過去。
楚華謹換好衣裳進來,看見裴舒凡額頭上纏着繃帶,底下透出隱隱的血跡,心裡又有些後悔。在她牀旁坐了一坐,便起身去了方姨娘的院子裡。
過了幾日,裴舒凡的身子越發虛弱,覺得自己大概是拖不過去了,便讓桐露磨墨,親自給聖上寫了一封請辭寧遠侯爵位的陳表。楚華謹既然不同意,裴舒凡也不再說服他,只打算先斬後奏,先打發人請孃親過來,然後讓孃親偷偷帶回去給自己的大哥,讓大哥轉交給聖上。
可是等了幾日,卻沒有等到孃親過來,只等到裴舒芬一個人過來了。
這一次,裴舒芬跟她說了實話,說夏夫人病倒了,起不來牀。
裴舒凡沒有辦法,眼看自己就要不行了,無人託付,只好從枕頭下面拿出自己寫的陳表,封在一個紅皮信封裡,鄭重地交到裴舒芬手裡,道:“四妹,這件東西,你一定要替我轉交給孃親。”又千叮嚀,萬囑咐,十分要緊。
裴舒芬應了,帶着信封回到裴府。
她琢磨了一整天,終於決定還是先打開看看。——她十分害怕,這是大姐挑選填房的遺書。若是自己不是大姐心目中的人選,那她這麼多天來的辛苦奔波,就是在給別人做嫁衣裳了。
到了晚上深夜的時候,裴舒芬帶着書信閃身進了自己的琅繯洞天。
琅繯洞天裡的小樓二樓上,有個書房,在那裡有一支很奇怪的怎麼也用不完的蠟燭。她把蠟燭點燃,把大姐信的封口放在蠟燭上烤了一會兒,封口上的紅蠟便不着痕跡地融了。
裴舒芬打開信封一看,發現居然不是有關填房的人選,而是給皇帝的陳表!她仔細讀了讀,越讀越心驚,原來大姐居然想向皇帝請辭寧遠侯的爵位,讓寧遠侯這個爵位自楚華謹之後,再無世襲!
這怎麼行!——裴舒芬恨恨地想,你不想你的兒子襲爵,也不要堵了別人的兒子襲爵的路啊!
第二天,裴舒芬帶着昨日大姐裴舒凡交給她的書信,又回到了寧遠侯府。
裴舒凡本來在看着楚謙益描紅,聽說裴舒芬來了,讓楚謙益跟乳孃進到旁邊的暖閣裡待着,才命人領了四妹裴舒芬進來。
“昨日的事,你可辦妥了?”裴舒凡有些着急地問道。
裴舒芬笑盈盈地看了一下左右的侍女,道:“母親有話交待。”
裴舒凡便命人都下去了,只讓桐露守在上房外面的大門口。
“娘有什麼話說?”裴舒凡問道。
裴舒芬拿出那封信,對着裴舒凡晃了晃。拜琅繯洞天的蠟燭所賜,裴舒芬把拆開的信又完好無損地封了起來。
裴舒凡看見裴舒芬手裡的信,正是昨日自己交給她的,便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你沒有給我娘?——你偷看了我的信?”
裴舒芬坐到大姐的牀邊,看着大姐蠟黃蒼老的容顏,嘆息道:“大姐,幸虧你把這信交給了我。不然,你是鑄成了大錯。”
裴舒凡十分愕然,睜大了眼睛,有些莫名其妙,“你不是撞客着了吧?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裴舒芬胸有成竹地笑了,道:“我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麼。大姐,你爲了益兒,連寧遠侯的爵位,還有西南五萬軍戶都肯放棄,妹妹我十分佩服。不過做人不能這麼短見自私。你只念着保全你的兒子,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沒有了寧遠侯的爵位尊榮,沒有了西南五萬軍戶,我們要如何助皇后娘娘和三位皇子奪嫡爭位?!”
裴舒凡的雙眼急劇地眯了起來,胸口氣得起伏不定,沉聲道:“住嘴!——你可知道,你剛纔的話,足以讓寧遠侯府滿門抄斬,給楚氏一族帶來滅門之禍!”
裴舒芬朗聲笑道:“大姐,你太小看我了。我雖然沒有如你一樣,讀過你們大齊朝那些迂腐落後的經史子集,策論條程。可是我讀過的書,見過的事,走過的路,認得的人,比你多出太多了……你再有見識,也是蝸居在這大宅後院之中的內宅婦人,何曾見過這個世上,不,別的世上,女人也能翻雲覆雨,也是能頂半邊天的!”說着,裴舒芬憐憫地看了看裴舒凡,搖頭道:“大姐,你收手吧。——這封信,我是不會交給母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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