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立省聽見裴舒芬的話,只在心底裡嘆息了幾聲,便對着宏宣帝拱手道:“陛下,既然寧遠侯夫人應承下來,就勞煩陛下做個見證吧。”這是要請個諭旨的意思。
裴舒芬雖然另有盤算,可是看着這位父親對自己絲毫不念父女之情,一味對自己趕盡殺絕,心裡也有了幾分氣性。後來再想想,自己本來就不是這個世間的人,不過借了個軀殼而已。既然他不把自己當女兒,自己可是毫無心理負擔,就能不把他當父親的。
宏宣帝不動聲色地往偏殿裡面的衆人那裡一一看了過去。
皇后欣慰地看着裴舒芬那邊微笑,見宏宣帝的眼風掃了過來,皇后也回頭微微含笑點頭。
宏宣帝面色不改,又看向裴立省。只見他端坐在那邊的高几後面,再眼緊盯着面前的點心盤子,看得入了迷。
而寧遠侯夫人裴舒芬已經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寧遠侯楚華謹從高几下面伸出手去,悄悄握住了裴舒芬的手。
宏宣帝的眉梢又輕輕跳動了兩下,心下暗自琢磨這位寧遠侯到底曉不曉得他面前的高几是空心的,他在桌面下做得一切小動作,都會被坐在對面上首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寧遠侯太夫人一臉慈愛地看着裴舒芬,對她很是滿意的樣子。
宏宣帝的目光又落在了裴舒芬身上。
裴舒芬立時敏銳地覺察到聖上看了過來,趕緊把手從楚華謹的大手裡掙脫,正襟危坐起來。
宏宣帝嘴角勾了勾,終於應了裴立省所請,對裴立省道:“既然裴愛卿堅持,朕就多管閒事一次,做個見證人吧。”
裴立省趕緊從座位上起身,對宏宣帝行了大禮,感激涕零道:“謝主隆恩!
趕明兒也讓益兒和謙謙進宮一趟,親謝聖上的照拂愛護之意!”
宏宣帝想起楚謙益和楚謙謙的樣子,點點頭,道:“他們逢年過節的時候,也都有跟着寧遠侯府的人入宮朝賀。
今年倒是一直沒有見到他們,朕也怪想他們的。
對了,他們同鎮國公夫人結得乾親,到底怎樣了?”
裴立省一窒,他可不想把鎮國公府又繞進來。
“陛下,臣妾和寧遠侯夫人先前都專門送了禮過去了。
一那鎮國公夫人因此同鎮國公生隙,讓我們好生過意不去呢!”皇后咯咯地笑起來,聲音清脆玲瓏。雖然年歲不小,皇后卻一直是養尊處優,依然有股不諳世事的嬌憨。
宏宣帝含笑看了皇后一眼,聲音裡略微帶了些溫情“那朕就放心了。可不能因爲自家的事,讓別人吃了虧。”
皇后連連點頭,應之不迭。
裴舒芬見宏宣帝的心情好象好了許多,便暗暗地推了楚華謹一下,又朝太夫人那邊努努嘴。
楚華謹想起他們進宮之前商議過的事,便對太夫人使了個眼色。
太夫人本來笑眯眯地看着坐在上首的皇后女兒和皇帝女婿,又看見他們相處融洽,聖上明顯對皇后厚待幾分,心情正是好的時候。
楚華謹的眼色讓太夫人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趕緊起身對宏宣帝道:“陛下既然應了爲親家公做個見證,請問陛下,我們的益兒和謙謙,何時能回寧遠侯府呢?一…好久沒有見過他們了,不光陛下想他們,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也想他們想得緊呢!”
裴立省雖然低着頭,可是全幅注意力都放在宏宣帝那邊。
宏宣帝沒有立時回答,而是過了一會兒,才悠遠地道:“這倒不急。”
裴立省這才起身回話,笑着道:“太夫人真是把兩個孩子放在心上呢。其實兩個孩子雖說養在我們裴家,到底是楚家人。這三年來,逢年過節,四時祭祀,他們可都是回了寧遠侯府的。每次住個十天半個月的,太夫人也只見過他們一兩面而已。
一我們還以爲,太夫人貴人事忙,宴在照應不到孩子身上,才把兩個孩子在我們家多留了留。”
太夫人被裴立省噎了回去,一時找不到話迴應,張口結舌地,臉上漲了通紅。
裴舒芬忙起身走到太夫人身邊,輕輕幫太夫人順着氣,安慰道:“娘別急,慢慢說。總能說出個青紅皁白的。”說完,又笑着對宏宣帝道:“陛下不知,裴家每次雖然送了孩子回來,可是婆子丫鬟乳孃一大羣,都是從裴家帶過來的,將兩個孩子護得跟眼珠子一樣,我們想見都見不着呢!”
皇后會意,也對宏宣帝道:“這話倒是不錯。娘進宮的時候,也三番五次地提過此事,每提一次,就要哭一次,好不可憐見的。”
宏宣帝默然半晌,道:“太夫人所求也有道理。只是他們在裴家住了這麼久,突然就讓他們回寧遠侯府,也對兩個孩子不妥。這樣吧,給他們一年時間,裴卿家也慢慢跟他們說一說。有了一年的時間做準備,大概到明年這個時候,再回去就無礙了。”
裴立省有些失望,但還是起身大聲道:“臣遵旨!”
太夫人也有些失望,可是聖上這次到底給了個準話。
他們三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一年。
當下寧遠侯府的人也對宏宣帝行了大禮,感謝聖上讓兩個孩子回寧遠侯府。
從宮裡回去之後,裴立省見夏夫人還帶着兩個孩子在鎮國公府盤桓,想着此事有了結果,也要跟鎮國公夫人通報一聲。這個主意可是她先想出來的,如今的情形,都被她事先料得八九不離十。裴立省便親自去了鎮國公府,一來接夏夫人和兩個孩子回家,二來順便會一會這位鎮國公夫人。
賀寧馨今日跟着兩個孩子一起做了許多事。最重要的事,便是趁夏夫人去陪楚謙謙午睡的時候,自己帶着楚謙益去了內室,偷偷地向楚謙益問了那幾幅圖畫的事兒。
楚謙益先還不肯說,無論怎麼問,都是咬緊了牙關,說是自己瞎畫的,還想把畫從賀寧馨那裡拿回來。
賀寧馨將此圖已經燒了,當然拿不出來。
楚謙益有些不高興,低頭坐到一旁的高椅上,不肯再理賀寧馨。
賀寧馨輕嘆一聲,走過去不顧楚謙益的掙扎,將他抱了起來,一起靠坐到南牆下的軟榻上。
楚謙蓋不好意思地掙了掙可是賀寧馨的懷抱實在太過溫暖。有一股同他孃親裴舒凡一樣的味道,讓他不能抗拒。
看見楚謙益終於乖乖地靠在自己懷裡,將頭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賀寧馨心裡縱然有無限酸楚,也被楚謙益毫不掩飾的孺慕之情感動,心情漸漸好了起來。
“益兒,乾孃知道,你答應過別人,一個字都不能說對不對?”
賀寧馨循循善誘。
楚謙益點點頭,小聲道:“我用了你教的法子,對着小瓶子說過了。”
賀寧馨微笑着緩緩低頭,在楚謙益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楚謙益有些害羞,可是依然回手摟住了賀寧馨的脖子,在她耳邊道:“乾孃,你真像我娘!”
賀寧馨全身震了一下,忙按住自己翻騰的心情,有些結結巴巴地問道:“真的真的像你娘?我可沒見過你娘生得什麼樣呢”
楚謙益靠在賀寧馨懷裡,擡頭看着賀寧馨白皙柔嫩的下頜低聲道:“長得當然不像。可是隻要我閉上眼睛,我就覺得我娘就在身邊,特別是跟乾孃在一起的時候。”跟着這話,楚謙益的眼睛往屋裡四處看了看,有些失望,又有些憧憬地對賀寧馨問道:“乾孃,你說是不是我娘捨不得我和謙謙,所以一直沒有到天上去,而是在我們身邊陪着我們?”
看見賀寧馨露出怔忡的表情楚謙益又忙解釋道:“大舅母跟我們說,好人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歷劫。
他們去世了,就會重新回到天上,變做星辰。
乾孃你說,我娘是願意回到天上變成星星還是願意在地上陪着我們?”
不等賀寧馨想好了話回答他,楚謙益已經自問自答起來:“雖然回到天上做星星更好,可是我還是希望娘能在這裡陪着我們。
一就算我看不見她,可是隻要我知道她在我身邊一直陪着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我就很滿足了。”說完,臉上還露出一個幸福的微笑,對賀寧馨道:“我一定會做一個很乖很好的孩子,這樣娘是不是就會一直陪着我?”
賀寧馨的眼淚毫無徵兆地奪眶而出,從光潔的面頰上滾了下來,滴落到楚謙益揚起的小臉上。
楚謙益唬了一跳,還以爲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惹得乾孃傷心了,忙從袖袋裡掏出帕子,往賀寧馨臉色拭去,語無倫次地安慰道:“乾孃別傷心啊!益兒喜歡娘,也喜歡乾孃!”拼命向賀寧馨解釋,自己不會厚此薄彼。
賀寧馨臉上還帶着淚,卻已經笑了起來。從楚謙益手裡接過帕子,自己拭了淚,道:“不,乾孃不傷心。乾孃很高興,益兒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楚謙益放下一半的心,又想繼續解釋他對乾孃和娘可以做到一視同仁,讓賀寧馨不必如此傷心。
賀寧馨含笑將楚謙益又往懷裡抱緊了些,將下頜輕輕抵在楚謙益黑黯黯的頂發上,道:“益兒,你娘是你的生母,你將她放在乾孃之前,是應該的。乾孃不會傷心,更不會生氣。乾孃只會覺得益兒是個知禮節,懂進退的好孩子。這樣的兒子,乾孃疼愛還來不及呢,怎麼會傷心生氣呢?”
楚謙益的眼睛黑亮晶瑩,轉頭仰着臉看向賀寧馨,不解地問道:“那乾孃爲什麼哭了?”在楚謙益看來,只有傷心失望生氣憤怒的時候,纔會哭。
賀寧馨笑着搖了搖楚謙益的小身子,道:“那是高興的淚水。等益兒長大了,就知道有時候高興,也會流淚的。”
楚謙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再糾結此事,倒是把思緒轉到楚謙謙身上,對賀寧馨嘆了口氣,道:“如果謙謙也能高興得流淚,多好!”
賀寧馨露出不明白的樣子“謙謙怎麼啦?”
楚謙益抿嘴笑着,道:“謙謙很少哭,可是一旦哭起來,誰都勸不住,只叫着要“娘,。到現在纔好些。”
賀寧馨本來微笑着的臉色又淡了幾分,將懷裡的楚謙益又摟得緊了些。
楚謙益有些吃痛,可是並不敢叫喚。同他一直期待的孃親的懷抱相比,這點痛算什麼?他甘之如擡。
沒過多久,外面的丫鬟進來回話,打斷了屋裡的氣氛。
賀寧馨低下頭,看見楚謙益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又覺得胳膊有些發酸,才明白自己大概是用力過猛,不由對楚謙益又多了幾分憐惜。趕緊將緊緊摟着他的胳膊鬆開幾分,對他嗔道:“益兒,不舒服就要說出來,千萬不要忍着。”
楚謙益忙有些着急地表示:“沒事的!我受得住,一點都不痛!”生怕他叫了痛,賀寧馨從此就不再抱他了。
賀寧馨看出楚謙益的小心思,言笑盈盈地安慰他:“就算你叫痛,我也不會不抱你的。”又點着楚謙益的鼻子打趣道:“等你長大了,乾孃想抱你都抱不了!所以要趁你小的時候,多抱一抱纔好!”
楚謙薹一本正經地保證:“可以抱,乾孃想什麼時候抱,就什麼時候抱。一如果益兒長大了,乾孃抱不動了,就換益兒抱着,不,揹着乾孃吧。”
賀寧馨連連點頭叫好,扳着棒頭數:“那你要背的人可就多了。
有你外祖父、外祖母、祖母、父親、繼母……”
楚謙益的臉色沉了沉,伸出小手,將賀寧馨伸出來代表“繼母”的那根手指按了回去,道:“不,沒有繼母。”
賀寧馨沉默半晌,還是將那根手指伸了出來,對楚謙益正色道:“不管你的繼母爲人怎樣,又做過何事,如今的她,是你的繼母,是不折不扣的長輩,在別人眼裡,你要對她不敬,就是你的錯。
一我想就算你娘還活着,也不願意看見你這樣七情上面,做出這樣招人話柄的行爲。”
楚謙益皺起眉頭,反駁賀寧馨:“如果我娘還活着,那輪到她做繼母?!她又算老幾,也配讓我孝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