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顧長月做好了再拜浩然派的準備,空閒的兩日裡如何渡過,只道時間匆匆,如白駒過隙,一瞬即逝。
時,正是大荒歷二十四萬年整,七月盛夏。
辰時三刻,天光大亮,陽光刺破雲層透出尖銳的棱角,灑下暑氣,到處都是騰騰的熱浪兒,烈陽下飛檐嶙峋,青磚綠瓦皆閃着刺目的光。
顧家正殿,浮蚩山浩然派首座座下五大長老齊聚,爲派內遴選弟子。
大派長老親臨,顧家自不敢怠慢,家主以及族中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應當出場,等待測試結果。
家族興隆,這一批六七歲的孩童少說也有四五十人,一番測試下來只怕得超過兩個時辰。
陰暗狹小的木屋中,顧長月從早晨起來便盤膝坐在牀榻上,慢條斯理地運轉體內僅有的那麼一點靈氣,一則爲了調理經脈 ,一則就是爲了查看自己體內的情況——這兩日樂得清閒,她都是如此度過。
依照前世的路數,正殿的靈根測試進行的如火如荼,可她不急,她知道待測試差不多結束的時候,自有人來請她。
倒是小花有些不耐地催促道:“浩然派不是今天早晨測試完就要走了嗎?你還不去麼?要是他們走了怎麼辦?你怎麼上浮蚩山?你倒是快點啊,我說乾脆什麼都別管了,先去正殿再說。”
顧長月深深呼吸一口,現在她終於明白神器意味着什麼…不是力量,而是囉嗦,是浮躁,是不淡定。
兩日以來,她總算是領教到了死魂面紗的強悍。
她完全想不明白爲什麼前世聽到“死魂面紗”這四個字就會感到無比震驚,甚至是面色蒼白,如今想來簡直是可笑得很,這傢伙分明就和柳氏身邊的老嬤嬤差不多。
顧長月搖了搖頭,將這些雜亂的思緒扔到一邊,纔開口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小花緊接着便問:“現在不是時候,那什麼時候纔算是時候?若他們走了,看你不急。”
顧長月面色微沉,淡淡地道:“我不會錯過時間,所以我不急,你若再敢催我,我便屏蔽識海。”
小花怔了怔,趕忙道:“千萬別,你若屏蔽識海誰陪我說話,我可不無聊死了?不行,你得陪我說話,我已經三千年沒同人聊……”
不囉嗦還好,一囉嗦起來,顧長月立馬屏蔽識海將其隔開,然後長長地吐了口氣。
她原就不是個多話的人,太過吵鬧她也會覺得煩躁。
這廂安靜下來,她纔好安安心心地打坐。
一閉目間便是兩個時辰之後,木屋微合的門扉忽然傳來敲擊的聲響,接着有個女子清冷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顧長月,在不在?”
絲毫也不客氣。
這個世界現實得很,只要沒有實力,沒有背景,走到哪裡都不被人所待見。
顧長月嘴角輕輕上揚,睜開眼睛,從牀榻上跳下,拍了拍身上半舊的白袍,徑直去開門。
門外站了個十六七歲模樣的丫鬟,五官精巧別緻,一看就知道是顧家內院服侍的人,一身穿着比顧長月這個嫡出小姐還要華貴。
前世也就是這個丫鬟來喚她去清怡亭,果真是一模一樣的場景,只不同的是,顧長月再也不是那般怯弱自卑,就算是丫鬟面前也不敢擡頭,不敢大聲說話。
她只是迅速掃了眼面前的人,平淡地問:“何事?”
模樣精巧的丫鬟擡手拭過額上的汗水,有些不悅地道:“還能有什麼事?我們家公子令你去清怡亭一趟,還不快跟我走?”
說的是“令”,不是“請”或者“叫”。
這丫鬟是要給明確地告訴她,她的地位身份與顧長風是不同的。
言罷,轉身徑直而去,步子也不做絲毫停頓。
看得出來,這丫鬟是極其的不耐煩。
也是,大熱天的被派來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任誰也不樂意,奈何顧長風的命令又不敢不從,只得硬着頭皮過來。
顧長月看了眼那丫鬟的背影,卻不急着跟去,而是反身掃了一眼被打理得整整齊齊的房間,然後鎖上房門。
這一走便是不會再回來了。
是時,日頭晴朗,照的人全身火辣辣的疼,顧長月跟隨那丫鬟,穿過破敗沒有樹蔭的小院,眼前呈現出一處巨大的高牆。
高牆橫跨大院,將整個顧家明確地分割開來,牆的那頭是讓人嚮往的奢華,牆的這頭唯有悽悽的寂寥。
她走過高牆下的牆門,望着遠處高啄的房檐,心裡升起無限感慨。
她已經記不清曾經到底有多少次,每當夕陽西落,高牆上印下寂寞晚霞的時候,她就站在牆的門洞下,遙遙地望着那頭夜明珠輝煌照耀的房舍,聽着隱隱約約熱鬧的笑聲,將淚水嚥進腹中。
從來沒有人知道,她是那樣的孤獨。
如今隔了一世,她又站在這裡,卻唯有一聲長嘆。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牆那邊的世界都不屬於她。
屬於她的,只有牆的這一邊,就連丫鬟僕人也不願靠近的破院,永久被人遺忘。
柳氏向來就不樂意見着她,自然是要將她安排得越遠越好。
只一瞬間,她的腦海中便閃過無限感慨,跟隨丫鬟離開的步子卻一刻也沒有停留。
顧家很大,長廊與院落很多,九轉迂迴,將近半盞茶的功夫,才臨近前頭的正殿。
遠遠地,顧長月便聽到裡頭的熱鬧。
其中有個洪亮的聲音道:“顧家果不愧爲第一修仙世家,這廂算下來,浩然派又多了三十名新弟子,如此甚好,甚好,哈哈哈。”
那聲音語畢,便哈哈地笑了起來,似乎大爲滿意。
顧長月聽出來了,這個聲音正是當初看中她的長老,浩然派弟子都稱他爲劉真人,結丹中期修爲,在首峰天樞謀事。
劉真人笑罷,就響起一個平淡無波的男人聲音,不急不緩地道:“能夠爲浩然派增添弟子,是我顧家的榮耀,只怕孩子們無能,沒有給浩然派出力,反倒丟了門派的臉。”
顧家家主顧炎,顧長月那冷清冷血的父親。
劉真人聽顧炎此說,笑道:“顧家主這話卻是自謙了,顧家子弟哪裡無能了?你看長風和樂兒,哪個不是頂好的?且不說首座看着長大的長風,就說樂兒,小小年紀便已經是練氣十二層的實力,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進入築基初期,別說是在我浩然派,就是整個修真境,也算得上是個中翹楚,大大給我們浩然派長臉啊。”
劉真人明面上的誇獎,顧炎似乎喜不自勝,忙道:“樂兒此番怎經得起真人誇獎?莫要得意忘形纔是。”
旁邊,有個年輕的女人聲音道:“是啊,我們家樂兒哪裡當得起這樣的誇讚?”
兩人話落,便聽一個少女如同銀鈴般動聽的聲音道:“爹爹孃親儘管放心,樂兒清楚修仙一途必要堅定本心,自不會驕傲,不過還是要謝謝劉真人誇獎,樂兒定會努力修煉,將來要向首座真人們一樣,保衛浩然派,維護天下和平正義。”
這一句話又讓劉真人拍手稱好,“好,不錯,待回了浩然派,老夫便獎勵丫頭一套合適的功法,老夫就說玉衡真人是撿到寶了,丫頭這般懂事,就說老夫瞅着都喜歡得緊,顧家主,很好。”
顧炎笑道:“哪裡哪裡,多虧了浩然派的培養,樂兒還不快謝謝劉真人。”
真人出手定然不凡,顧長樂也是滿心歡喜,當下便道:“樂兒多謝劉真人擡愛。”
劉真人又是哈哈大笑。
今生重來,再次聽到顧長樂的聲音,顧長月不由自主地緊了緊拳頭,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
慣會討人喜歡的白蓮花,無論前世今生,無論九百年前還是九百年後,都是能說會道的樣子。
前頭的丫鬟頓住身形,低聲斥道:“如今浩然派的長老在此測試靈根遴選弟子,你跟着我繞過去,路上別出聲,莫要衝撞了貴人,知道麼?”
顧長月點頭不語。
丫鬟繞過門廳,從長廊過去,顧長月跟在身後,目光落到不過十五步遠的花窗上。
前世,就是那扇花窗,改變了她的命運,而再次面對前世相同的事情,她的心情卻是意外的平靜。
只十步便要走過花窗…十步,九步,八步…
忽然,大殿裡爽朗的笑聲戛然而止,換來一聲低喝,“外面的人,站住。”
原是劉真人正笑的愉快,目光一瞥花窗,眸光閃動間,外面路過的人影似乎籠罩着一層奇異的薄霧屏障,看似陰戾卻沒有絲毫煞氣。
見多識廣的真人心中一凜,不由自主地輕喝出聲。
這一聲輕喝中氣十足,似乎整個大殿都爲之一擋,將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
顧長月前頭帶路的丫鬟臉色瞬間蒼白,想也不想地便跪下來,連連磕頭認錯:“小丫鬟綠意無意驚擾貴人,還望貴人見諒。”
一邊磕頭,一邊伸手拉顧長月的裙裾,示意她一同跪下來求情。
若換作前世,顧長月早就跟着跪了下來,全身顫抖着說不出話,可今生,她只是面無表情地站着,淡淡地望着一羣人從大殿四開的玫瑰花窗格子門裡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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