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失望，或是冷淡，或是冷眼旁觀，一行人的表情各式各樣，心思也不盡相同。
儘管如此，卻也沒有人真的連看都不看，參觀都不參觀，直接甩甩袖子走掉。
畢竟，華夏廠掏的是真金白銀，把大家請過來的。
一張車票百來塊，算上食宿和往返，每個人頭上華夏廠都花了最少三百塊人民幣。
大家工作的時候，普遍一個月工資也就五十來塊，就憑華夏廠這花的半年工資，也要給他們面子，耐着性子參觀完。
餘鐵成在前面中規中矩的介紹着，看起來像是不善言辭。
他也不管工人們愛不愛聽，在那自說自話，解說着現在華夏廠的制度，以及來這有什麼好處待遇。
“各位若是有心留下，華夏廠的工資，可以以各位原先的工資爲基礎翻一倍。並且，也和現在華夏廠的工人一樣，多勞多得，這兩倍的工資只是基本工資。要是像張師傅那樣，開發出新產品，還有額外的獎勵。”
餘鐵成趁着介紹廠裡設施的空隙說道。
衆人沒有太大反應，頂多就是壓低聲音，和身邊的人小聲討論討論。
這個待遇在他們看來很正常。原先工資低，因爲那是在國營企業，旱澇保收，還是鐵飯碗，壓根沒有開除這一說。進了廠子，這輩子就是廠子的人了。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就連下一輩的就業都給解決。
華夏廠工資雖高，但是私企，衆人不用腦子，用膝蓋想都覺得不靠譜，要是這工資和國營廠一樣，哪會有人來。
餘鐵成說的時候沒有用心用力，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崽賣爺田不心疼，這些人都是餘生要的。他就光動動嘴，哪知道這些人真的留下來，對於華夏廠是個多大的負擔。
現在到場的有四百多人，就意味這四百多個家庭，就算孩子不來，也需要安排八百多個人就業，發八百多個人的工資。
別看現在每天能做幾百臺水力遊戲機，三十幾臺亦可賽艇，看似利潤很高。但是，要沒了訂單呢，又不能說沒活幹就不發錢，還不是得養着。
更何況，眼前這些人，都和半導體行業有關，又有幾個用過銑牀，做過鐵匠活，做過木匠活，對於擴大生產根本沒用。
餘生說招這些人，是爲了造什麼電子遊戲機。餘鐵成也去尼克的宿舍看過，那東西確實很神奇。
單品售價三百美元左右一臺，就連上面插的那一張小小的遊戲卡帶都要五十美元，相較於幾美元、幾十美元的玩具，算得上價格豐厚。
但那可是美國製造出來的東西，能夠操縱電視裡的東西，那得多複雜。
餘鐵成可不覺得自己的國家，眼前這些工人，能夠做出來什麼這麼精巧的玩意。
鴉-片戰-爭，槍炮轟開清朝國門，改-革開-放，西方文化之風吹襲華夏大地。
這百年來的悲慘經歷，痛苦記憶，已經讓中國人民妄自菲薄，覺得自己矮了一截，認爲自己什麼都差，外國什麼都好，哪怕是月亮都是國外的更圓些。
若不是全國解-放，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中國人民站起來了，或許人民的生活會更難過。
哪怕蔣-委員長沒有撤出大陸，退守臺灣，中華民-國統治全-國，全國人民還是看不到什麼希望。
身爲官-僚買-辦的四大家族，怎麼會發展本國工業，倒買倒賣，一筆筆關稅入手，躺着收錢多舒服，多愜意，多輕鬆。
搞什麼工業有什麼用，造不如買，買不如租。若是國內能夠自產自足了，不用進口了，反而是壞了四大家族的利益。
餘生一直跟隨在父親身後，和趙助理一左一右，沒說過什麼話，安安靜靜地像個跑腿的小跟班。
他當然知道父親的心思，他原本也沒想到，一下子能找到四百多人，以爲來十來個，已經破了天。
走一些就走一些吧，都留下華夏廠也養不起。電子遊戲機還沒做出來，廠子先崩了，那就不好玩了。
一共花了大概三個小時，一行人慢慢悠悠的把不大的華夏廠逛完。
餘鐵成想要說解散的時候，餘生拉了一下老爸的衣角，示意自己有話想說。
餘鐵成把身前的位置讓出來，本來這些人就是爲了給餘生一個交代找來的，這時候讓他說話也沒什麼錯。
逛了三個多小時，場地上這四百餘人面露疲憊，看到餘生站出來，有的人詫異讓年輕到嘴上還沒毛的小子站上來幹什麼，有的人則麻木的很，連詫異都沒詫異。
餘生心裡也有些緊張，拿擴音喇叭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不過，想到現在這局面，都是自己促成的，想到未來要完成的圖景，他咳嗽了一下，狀了狀心氣，戰勝了心中的膽怯，扯開嗓子說道。
“各位叔叔伯伯大家好！
你們真的想放棄你們的事業麼？
放棄你們爲之奮鬥一生，付出心血和汗水，才追趕上世界水平的半導體工業麼。
斯大林同志說過，‘延緩速度就是落後，落後就要捱打’。
我們如果放鬆了，不再追求先進了，那我們不就落後了。
落後了，國外就算不封鎖我們，也不會把最先進的賣給我們，就連落後的產品，都要高價售賣。
叔叔伯伯，你們甘心麼？
你們甘心麼？
看着本來能夠生產的東西，卻不生產了，反而高價買別人的淘汰貨。
你們甘心麼？
或許覺得我們廠很簡陋，很小，很不起眼，但我們有一顆追求卓越，趕英超美，成爲世界一流的心！
將各位叔叔伯伯找來，也是想要請您們幫助，也是想保存住現在這處在世界先進水平的半導體技術。
別看華夏廠現在還簡陋，但是，我們可以買，可以造，只要人才在，有叔叔伯伯你們這些懂技術的人在，就有着無限可能！
各位叔叔伯伯，請你們仔細想一想要不要留在華夏廠。
請慎重考慮！
謝謝大家。”
餘生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四百多人全部聽到了擴音喇叭下，餘生失真的嘶喊，幾乎所有人都愣住了，彷彿泥塑一樣。
過了半分鐘，有人抖了抖肩，像是抖掉了什麼沉重的東西，他笑了笑，搖了搖頭，擺了擺手故作輕鬆道，“真是個孩子啊……”
有些人和他的反應一樣，有些人卻說這孩子有毛病，癡心妄想，就憑這個破破爛爛的小廠，也想搞什麼半導體工業。
最後，剩下的一小部分人，像是許銀東這樣的人，看着餘生的方向，眼睛發紅，眼眶有些溼潤。
放下筷子，晚飯吃完了。
餘鐵成問道右手邊的餘生，“你還打不打算復讀考大學了，要是打算，現在這邊也沒什麼事了，你該回去上學了吧。”
餘鐵成的語氣平和，眼神卻有些犀利，餘生看着他的眼睛，沒有膽怯，直接回答道，“爸，大學還想考，不過回學校我就不想回去了。我在廠子這邊複習不也行麼。只要不鬆懈，不把知識忘乾淨就行了唄，去年那是失誤，今年用心些，就會考上了。對了，爸，我想把第二語言從日語改成英語。”
八十年代的外語教育比較混亂，靠近東北亞這邊的東北，山齊，學英語的不多，選擇俄語和日語的纔是主流。
餘鐵成擡起眼皮看了餘生一眼問道，“你爲什麼想改第二語言，你日語不還學的不錯，英語你學過麼？還是尼克在這，你覺得跟他把英語學好了？”
“嗯。”餘生點了點頭，雖然他沒有聽說過什麼外教，什麼語言環境，不過，他和尼克在一起這一個多月來，英語水平確實突飛猛進的提高，和尼克日常會話幾乎沒障礙了。
餘鐵成不是沒有見過的土包子，他拿起老婆李子珍泡的花茶，稍微喝一點漱漱口後說道，“你別以爲我不懂，口語和書面考試，差不多是兩回事。我小時候學的俄語，按照書面上學的，碰到真的老毛子，和他們說半天，他們都聽不太懂。越南話雖說沒有看過書面上是啥樣，應該也差挺多吧。你和尼克能對話了，就表示你英語書面水平高了？”
餘生倒是沒想到這個，他有點尷尬的撓了撓頭說道，“要不爸，你幫我找幾套英語高考卷，我做一下，要是分數比做日語卷分數高，就改英語行不。”
“這倒能試試……”餘鐵成點了點頭，心思着去哪能要到英語試卷。這年頭找份卷子可難，有多少人想用題海訓練法都用不上。
根本買不到成套的卷子，往往都是學校好不容易搞到一套卷子，老師在黑板上謄寫，學生在下面抄。
每天做題，至少有一半的時間，是在抄卷子。這效率可比後來伸手就能摸到一張卷子做慢多了。
如果是大點的學校，老師們往往還會自己出題做些卷子。不過，青臺機械高中就不用想了，學校小，老師更談不上名師。有些老師，都是考了好多年沒考上的老考生，直接留校的。
這樣的教學質量，很不值得恭維。
所以，青臺機械高中，每年考上大學的鳳毛麟角沒有幾個。
餘生本來是一定能考上大學的種子選手，不過他報的學校太好了，差了幾分落榜了。
這樣的人年年有，所以，許多人爲了保底，明明平時成績能考上本科，就只填個專科志願。
畢竟，有的家庭幾乎是砸鍋賣鐵供孩子上學，拖一年再考影響真的很大。
“你就是糊弄生生沒學過俄語，我學過我可知道，俄語嘴上說和書上寫，就跟白話和文言文一樣。別聽你爸嚇唬你。英語不是這樣吧，寫的和用的差不多吧。”李子珍說道。
餘鐵成被老婆拆臺已經拆慣了，他一點不生氣，絲毫沒放在心上，他手指有節奏的扣着桌子，想了一會道，“行，我去找幾套卷子你先做做看。學校不去就不去了，附屬高中那師資水平太差了。實在不行，你要真想考個好大學，你就去你爺爺那邊，上個人大附中，應該沒啥問題。”
餘生有點詫異的擡起頭，自從被強行下戰場轉業後，他可是很久沒提爺爺了。
餘生記得很清楚，老爸轉業的時候，和爺爺大吵了一架，問自己這算是什麼，是逃兵麼？
那邊爺爺的聲音也很火爆，他吼道，“我就剩你這一個兒子，你別再死了。讓我跟主席一樣絕後了。”
胳膊擰不過大腿，被強行退伍轉業後，餘鐵成的心思，一直沒在工廠這邊，總想着回戰場戰鬥。
餘生這才知道，老爸一直不喜歡自己名字的原因。
餘生，新華詞典裡有兩個意思，一是指人的晚年，二是指倖存的生命。
戰士的職責就是戰鬥，就是保家衛國。
敵人留下的傷疤是榮譽，戰死沙場是榮耀。
一名戰士的孩子叫做餘生合適麼？
餘生的名字是爺爺起的，餘鐵成想改，最後卻沒動。
“不去，廠子這邊需要我，我留在這邊就行了。”餘生說道。
餘鐵成盯着餘生看了又看，忽然裂開嘴笑了笑。走了幾步，把放在原先電視位置上的收音機打開，準備收聽新聞聯播。
“你要的那批電子遊戲機要到了，這玩意真貴，咱們這邊真的能做出來了？”餘鐵成說道。
“世間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餘生借用明代清溪道人的詩詞回答道。
餘鐵成笑着搖了搖頭，真是這樣，自己爲什麼沒有回到戰場，而是在這大後方的大後方，管理一個點都不重要的小工廠。
餘生不知道老爹的笑容和搖頭代表着什麼，新聞聯播開始了，不方便說話了，再說就打擾父親聽新聞了。
他回到裡屋，拿出一本“電子遊戲記事簿”看了起來。
電子遊戲記事簿，他已經看過一遍了，由於能玩到雅達利二六零零的緣故，第一本記事簿上的內容，他都能理解。
但是從第三本開始，他就覺得，這怎麼可能是電子遊戲，這怎麼可能做到。借用記事簿的一句話來形容，“這不科學”。能夠很好的形容，他對後幾本電子遊戲記事簿的懷疑。
難道這是別人惡作劇寫出來的？裡頭的東西都是胡說八道，都是假的？
也不能啊。
如果是假的，那亦可賽艇又該怎麼解釋，自己有這個想法，不還是看裡頭的描述的遊戲，才產生的。
或許，裡頭說的都是真的？
我覺得太近，是因爲現在太落後，看的太近的緣故？
餘生不由得想起了記事簿裡頭舉的例子，四百年前遠程傳遞信息還要靠騎馬呢，和他們說以後兩個人相隔萬里，就能說話，他們也覺得是在胡扯吧。
難道這就是我的侷限性？
餘生長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