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靈均抱着人大步走入多月未歸的府上, 一身風塵未退,急切道,“快去找大夫。燒些熱水來。”
一腳撞開屋門, 他小心的將人放在牀上, 陳桓洛眉宇緊蹙, 緊閉雙眼, 臉上淚痕未乾, 榮靈均用手碰碰他的臉,小心翼翼,又心疼, 又歡喜,“我回來了, 終於見到你了。”
下人帶着大夫連忙走入屋中, 榮靈均讓開位置讓大夫爲他切脈。
“病人是氣虛弱, 情緒波動過甚,身有高熱, 心結難平,老夫這便去開藥,還望榮公子好言相勸,舒展心結,放寬胸懷。”
榮靈均點頭, 讓人跟隨前去抓藥, 他坐在牀邊, 輕握他的手, 微涼的體溫通過脈象傳入心口, 他擡手擦掉陳桓洛的淚痕,心中嘆惋。
明知他心冷, 卻想起來時,總覺得像北方家裡的那股寒風,冷冽的冷到骨子中,忘也忘不掉了。
天色將黑,邵堰在皇宮用過膳後纔回到了府上,剛走進去,就見管家着急的等候在門口,看見邵堰,唉喲了一聲,連忙走上前道,“主子,瞿賀在書房等候很久了,您快去。”
管家手裡的毛團啾一聲,扒住邵堰的手,叫個不停。
邵堰揉揉他的腦袋,大步走入書房。
瞿賀瘦巴巴的縮在桌子邊,桌上擺着的點心也沒敢動一塊,聽見門響,立刻瞪大眼睛,“主子,你、你回來了。”
邵堰皺眉,坐下來,問道,“何事,如何急切?”
瞿賀抓耳撓腮,猶豫的說,“公子被、被榮小世子帶走了。”
邵堰猛地站起來,“榮靈均將桓洛帶走了?”
瞿賀哎呀一聲,轉身退一步,單膝跪了下來,道,“白日的時候公子在城郊河邊見了一個人,此人交給公子信之後便離開了,公子當時情緒大變,神情恍惚,甚、甚至還、還哭了,榮小世子回城時途徑此地,剛好遇見,公子昏倒了,就、就被容世子帶走了。”
邵堰眼前一晃,心口猛地揪疼起來,他哭了。
他起身便要出門,被瞿賀攔下,瞿賀狠狠抓了抓腦袋,說,“南穆山那邊,我們的人得到消息,陳公子的母親,她、她病逝了。”
邵堰呼吸一窒,抓住瞿賀的衣領,“前段時間還是好好的,怎會突然生病?跟蹤的人呢!不是讓你們好好照顧嗎!”
“不是啊,主子,陳公子的孃親和兄長身邊還有另外一撥監視的人,我們無法過於接近,不、不過,的確是好好的,像是突然病了,是花柳病,屬下猜測的不錯的話,陳公子今日收到的書信,便是此事。”
邵堰強忍心疼,厲聲道,“這不可能,得此病的人會滿身瘢痕,一眼就能看出來,而且,不會立即死的。瞿賀,你去查,將屍體帶回來,絕對不可能!”
如果是花柳病,他們一定能發現的。
瞿賀跪下磕了個頭,“人已經燒了,我們得到消息的時候,陳夫人已經被火葬了。而且,陳公子兄長下落不知所蹤。”
邵堰覺得眼前猛地一黑,胸口窒息的無法說出口,他狠狠閉了閉眼,推開瞿賀大步跑了出去。
管家連忙拽起來瞿賀,“快去榮府,跟着主子!”
陳桓洛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
“喝點水。桓洛。”看見他醒來,已經換好便衣的榮靈均扶起他,將一杯水放在他脣邊。
陳桓洛微微搖搖頭,臉色慘白。
屋外傳來一陣喧鬧聲,榮靈均還未開口,屋門就被人狠狠撞開,邵堰的身後跟着瞿賀還有剛從外面回來的韓絮。
陳桓洛擡眼環視屋中的人,目光冰冷。
邵堰一路奔跑,見到了陳桓洛時,卻突然不知道如何開口,他走過去,連手都有些發顫,他啞聲叫,“洛兒,我...我們回家。”
回家,丞相府就是他給他的家,他想要帶他回家。
陳桓洛垂眸,半晌突然輕笑出生,眼中冰冷如寒,他輕聲說,“南穆山,北城外,惜閣樓,邵堰你的人還查到了什麼?”
南穆山,他從小被當成孤兒送上山學醫,山上師傅嚴厲,孩子之間冷暖自知,他自幼就被人排斥,擠兌。
北城外,兄長拖着殘腿在山上給人採砂開山,在砂礫間奔走,爲奴。
發配邊境,女子作娼,男子爲奴,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惜閣樓,他從小到大都在樓下,看着孃親開一條小縫隙,在窗戶之間朝他溫柔淺笑,讓他放心。
邵堰沉重的向前走一步,陳桓洛眼中猝然淚流。
榮靈均擋在邵堰面前,怒目相對,韓絮從邵堰身後鑽出來,將榮靈均拉走,“我們先出去,榮哥哥,讓他們自己解決,你跟我出來!”
榮靈均轉身,彎腰將錦被拉起,蓋在陳桓洛身上,大步走出屋中,屋門被輕微關合,留下壓抑沉默的空間。
陳桓洛靠在牀欄邊,茫然的盯着自己的手。
屋中的蠟燭發出輕微的噼啪聲,夜深了,屋外樹枝被風吹動,發出靜默的簌簌聲。
安靜壓抑的房間中響起來輕微的說話聲。
陳桓洛微微勾脣,說,“我娘從來都沒抱過我,她甚至很少碰觸我,她總說,娘身上不乾淨。可在我眼裡,她很美,很溫柔,她的衣裳總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
邵堰站在牀邊,心疼難忍。
他期待過有一天陳桓洛會親口告訴他關於他的身世,關於他的孃親,他的兄長,可是不是這樣。
前世,今生,都不該是再這樣的情況下。
“她是我見過最美的人,她會給我做衣裳,讓哥哥偷偷帶上山來。我哥說,我不是沒人要的,我有親人的。送上來的衣裳,我不敢穿,我怕被人搶走。我不會笑,南穆山上的人都不喜歡我,師傅說我用毒比用醫好,我想,我寧願用毒殺死人,也不想行醫救人。”
邵堰低頭握住他的手,手指冰涼,卻被他掙脫開,他縮在自己的角落,陷在過去的記憶中。
“哥哥他......”,陳桓洛臉上眼淚無聲的落下來,在錦被上渲染成暈,“哥哥他腿不好,是很久之前,孃親還懷着我的時候,他爲了保護我娘,不讓別人碰他,被惜閣樓的人打斷了腿,沒有人給他們藥,哥哥他要照顧我娘,拖着殘腿和別人打架,撿拾能吃的東西,一直到我生下來。”
陳桓洛好像想起來什麼,露出個笑容,“他說我長得很像孃親,哥哥像爹爹,他只比我大了十歲,卻從來都沒有好好的吃上一頓熱飯,穿一件新衣裳,他給別人當奴才,最低賤的奴才,撿東西,他和孃親掙來的錢,別人賞的錢,全部都給我,偷偷帶上山給我。” шшш ★Tтkan ★℃o
“他說我不能認他們,不能叫他們,只能在人前遠遠看一眼。因爲我爹是朝廷罪臣,是叛賊,所以全家都有罪,不能死,要永遠爲奴爲娼,懲戒警示後人。我娘剛懷上我,所以我逃過了朝廷的判罪,平安的生下來了。”
他輕輕顫抖起來,縮成一團,抱着冰冷的自己。
往事痛不欲生,在夾縫中掙扎求生不是痛苦的,難受的是無法和家人在一起,無法在寒冬依偎在一起取暖,無法叫她一聲孃親,無法在她身前繞歡。
“別回去,別說話,不動,不想,就沒有人能知道我,沒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就能好好的活着。”陳桓洛擡眼看他,淚痕未乾,眼中滿是絕望,“你知道那種滋味嗎,看着他們在自己面前衣衫襤褸,受人欺負,而自己束手無策,甚至不敢靠近,不敢去扶起他。”
——生不如死。
邵堰蹲跪在他面前,他在自己面前傷心欲絕,卻絲毫沒有辦法。
眼淚流入口中,又苦又澀,“邵堰,二十年前兩王造反,一個,斬於戰場,家人充爲娼奴,一個發配西北,不得回京。”
邵堰心如刀割,他不知道陳桓洛爲何對坤乾國有着無法抹去的仇恨,一世,兩世,他知道了。
知道他過的是什麼日子。
陳桓洛冷漠的笑,“老皇帝爲了新皇,殺叔侄,清朝政,你知道他做錯了什麼嗎。”陳桓洛推開邵堰,臉上冷若寒霜,“他錯在沒有殺盡那些人,只要他殺不盡,終有一天,都會父債子償,國家傾倒,叛軍入城!”
邵堰抓住他的手,“不是,先皇仁慈,他不會亂殺無辜的,桓洛,兩王謀反是事實,熠王是,他是主謀,所以他——”
“他該死。可是這與我何關?我只知道,讓我孃親和兄長一輩子受人欺辱,顛沛流離,都是因爲當今皇帝!”
邵堰死死盯着他,抓住他的肩膀,嘶啞道,“放手好不好,煜王試圖再起兵造反,他不會有好結果的,這次他不會成功的,洛兒,忘了這些,我派人找到你哥哥,不會讓你們再受傷害,我們會在一起,不要再報仇好不好。”
“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陳桓洛死死的盯着他,聲嘶力竭,“憑什麼我當牛做馬,憑什麼他萬人之上!他根本不配,我一定會殺了他,我一定會殺了他!我要讓他不得好死!!”
啪。
屋中安靜的可怕。
陳桓洛眼睛佈滿血紅,震驚、茫然、害怕的看着他,臉上巴掌深深烙印在上面,疼如心肺,淚珠從眼中安靜的滾落下,一顆接着一顆。
邵堰站起身,擡起他的頭,眼底深如幽譚,身體繃的僵硬,如同離玄的箭,到了臨界點,他冷聲說,“這一巴掌,我早就想打了!”
他恨,他怒,恨他自己沒辦法讓他放棄仇恨,怒他自私自利,肆意認爲,棄天下人不顧!
他愛陳桓洛,很愛很愛,可這一巴掌,他想打很久,想將他打醒,想告訴他血流成河,哀鴻遍野是怎樣的人間地獄!
他蹲下來,攔住他的頭,與他平視,眼中滿是心疼難忍和憤恨,“永遠不要再說這種話。我放任你在我眼底製毒害人、密謀叛亂,是因爲我不會讓你成功的,有第一次,不會第二次。”
陳桓洛臉上浮現恐懼和茫然。
邵堰接着說,“他是個好皇帝,先皇亦是明君。塵世中,有數千萬活如螻蟻的人,蒼天不公,你殺掉他,知道你會毀掉多少百姓安寧的生活嗎,多少人因爲你流離失所,無辜傷亡!”
“我不管,我不在乎!”陳桓洛掙扎般推開他,驚恐的想要逃離開這個人。
邵堰死死按住他的頭,逼迫他與自己對視,“我在乎!我在乎,我不能讓我的妻兒在亂世顛沛流離,不能讓我的百姓在滿目瘡痍的國家偷生,陳桓洛,這一次,我不會放過煜王,絕對不會。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不會的。”
不會有第二次,讓坤乾國沐浴在血海中。
不會讓他死在自己面前。
“滾!”陳桓洛低聲道,身體顫抖起來,冰涼,恐懼,他在害怕。
“洛兒。”邵堰輕撫他的頭髮,瘋狂跳動的心肺安靜下來,帶着一種呼吸之間的疼痛和糾纏,像根刺扎入他的骨髓。
“那些中毒的人,他們是活着的啊,你見他們嗎,面目全非,殘破不堪,連蟲子都不如。你見過嗎,你心裡會難受嗎!”
“別說了,別說了!”他在害怕,害怕邵堰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怕夢裡腐爛的人在他的腦海中哀號。
“滾,你滾,我不想見到你,我恨你,我恨——”撕心裂肺的聲音戛然而止,邵堰點在他的昏穴上,讓他倒在自己懷裡。
邵堰低頭吻了吻他的頭髮,輕聲說,“我知道你害怕,我會和你在一起,不會發生了,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