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烈酒爲誰入喉
新年的第一天, 鞭炮聲在王城就好像一夜沒停。
晨曦前,王城遠山外的寺廟也響起更遠渾厚的鐘聲,鐘聲綿長寧靜, 彷彿能平靜人的心聲。
不過, 對於宿醉的人來說, 簡直痛苦到不行。
邵堰披頭散髮, 迷濛的坐在牀邊直囔囔, 絳星和管家連忙進來,一人倒水,一人往他耳朵裡塞棉花。
他昨夜在宮中喝了不少的酒, 現在頭疼欲裂,邵堰按住腦袋, 迷迷糊糊的說, “洛兒呢, 我要喝他泡的醒酒茶,我要抱他, 去哪兒了!”
老管家笑着將邵堰按到牀上,蓋上被子,哄着說,“這就叫人去找了,大人你再睡會兒, 陳公子馬上就來。”
邵堰閉着眼睛, 轉眼都又睡了過去。絳星驚訝的看着管家, 把丞相大人當孩子哄着睡, 這也行。
他用眼神詢問管家是否需要去尋陳公子, 老管家搖搖頭,“陳公子一大早便出去了, 貓崽子還在我屋睡着,估摸着陳公子一會兒是回不來的,讓大人好好歇着就是。都是小孩兒,耍點酒瘋就不叫了。”
韓絮在院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絳月坐在他身邊,抱着劍看着他,韓絮朝他勾勾手指,“小爺長得好看吧”
絳月認真的搖搖頭,一字一句的說,“哥哥最好看。”
韓絮一愣,叉腰大笑起來,“你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你直接說誇你自己算了。”
聽見說話聲,絳星連忙跑過去護住弟弟,用一雙透亮的眼睛謹慎的瞪着韓絮。
韓絮自討無趣,撇撇嘴,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熱水,“丞相大人還睡着呢?天都要塌了,就知道睡!”他忿忿的仰頭喝掉杯子裡的水,“陳桓洛呢?”
“管家爺爺說出去了。”絳星迴答。
韓絮轉轉眼珠子,轉身輕盈的跳了出去,“我也出去轉轉!”
瓷器店鋪中夥計悠閒的拿着抹布擦拭青花瓷瓶,瓶上一塘荷池魚戲生動逼真。
不太明亮的屋子裡,陳桓洛盯着漆紅的桌面,藏在衣袖下的手無意識緊緊捏起,不停的顫動,透漏了主人的急切。
白棹雨掀簾進來,還未坐下,便聽,“我想見見他們。”
他轉身坐在正堂上,手裡拿了手掌大的瓶器,外面漆紅色正,放在手把玩,他挑眉,卻沒有過多的表情,“王爺沒有準許。”
“你向先生傳信,他會轉告王爺,我只想見見他們,我不會讓他們發現我的。”陳桓洛面露焦慮,眼底的思念坦露無意,從未如此泄露自己的情緒。
從昨夜看到那封信開始,輾轉未眠,夜不能寐,只是兩個字,只有那兩個字,可壓在心裡的思念卻突兀如同枯藤瘋狂蔓延。
他幾乎壓抑不住自己,只想要親眼見一見,就一面。
“王爺過幾日便會來到王城,你可以親自懇求王爺,何必低三下四求我呢。”白棹雨露出微笑,微微眯起眼睛,將陳桓洛的急切忽視的乾淨。
“我等不及了,王爺答應我會讓我見他們的。”
“可現在還不是時候。”
“到底什麼時候纔可以,我已經等了好久了!我只是想見見我娘”陳桓洛忍不住狠狠捶了一下漆紅桌子,手通紅,發疼,可疼不過他瘋狂生長的思念。
“我當是誰,陳公子,好久不見。”枯瘦猙獰的人獰笑着走了進來,身上帶着腐敗的臭味,方探戩看了眼白棹雨,“陳公子,這是着急想要見誰?”
“呵呵”,白棹雨笑了出來,打趣着說,“方莊主,小孩子想家了而已。”他側身倒了杯茶,將桌上一盒漆黑的東西推給他。
見到方探戩,陳桓洛又想起那一日他摸在自己手上那種滑膩乾枯,像腐爛的蛇一般的感覺,他看着對面無動於衷的兩個人,心中壓抑的想念化成一團怒火,隱隱染上雙眸。
方探戩勾脣,掛在骷髏上的肌膚一聳,對白棹雨說,“想家?理應的。不過,我可以陳公子看一件更有意思的事。”
白棹雨瞭然一笑,也站起身,“的確是更有樂趣的一件事,桓洛不如跟隨方莊主前去一看。”
他說的絕對而又危險,像蟒蛇伸出鮮紅的信子。
兩個人不容分說的拉着陳桓洛,白棹雨站在他身側沒有給他任何轉身的可能,方探戩倏地伸手點住了陳桓洛的穴位。
鼻尖味道的是滑膩的惡臭,耳邊傳來低聲壓抑的嘶吼聲,腐敗的味道傳入他的五官,讓陳桓洛幾欲嘔吐。
方探戩解了他的穴道,他卻不敢睜開眼睛。
他知道這是什麼。
噩夢般的猙獰。
“怎麼,你睜眼看看你的傑作?這藥可是你給的,沒想到效果竟然如此驚人。”方探戩低沉猙獰的聲音像是無形的繩子纏在陳桓洛清瘦的身體上,讓他幾乎不能呼吸。
白棹雨的笑聲更是像從地獄發出。
陳桓洛緊緊閉着眼睛,身體顫抖。
吼——
吼——
“睜開眼!”厲聲的呵斥,讓陳桓洛身體猛地一顫,他緩緩睜眼,胃中燒騰。
這纔是地獄。
被碗口粗的鏈子穿透手腕釘在身後的牆壁,吊着一道道的人形在痛苦的喊叫,身上破爛不堪,體無完膚,從腐爛的皮膚上流出來黑紅的血散發着惡臭,在腳下的譚中匯成一池膿血。
嘔——
他早上什麼都沒有吃,胃中只有濃烈的胃酸翻騰,讓他想要將身體裡所有的東西都吐出來。
白棹雨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說,“看,這些人傀多麼的完美,你根據方莊主提供的藥方配出來的藥簡直完美。”
陳桓洛臉色慘白,額頭佈滿冷汗,胃中抽疼。
白棹雨說,“你的手染過他們的血,你怎麼有臉再去見家人?桓洛,我們這樣的人還能談親情嗎,你覺得自己配嗎。”
新年,冬陽暖暖的照在王城的大街上,臨近中午,薰黃的太陽光將枝椏的影子印在地面上。
韓絮手裡拿着一串鮮紅欲滴的糖葫蘆,邊吃邊玩,左看看,右看看,大笑着躲開小孩子放的二踢腳炮仗。
他眼睛圓溜溜的四處亂看,極爲有神,在看到要找的人時眼睛明顯一亮。
陳桓洛冷汗出了一身,臉色慘白,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更顯得蒼白孱弱。
“喲,陳公子,大早上都出門了”,韓絮迎過去,心裡咬牙,邵堰那個混蛋,監視的人呢,自己的事都不操心,死的最慘的肯定是他。
陳桓洛擡眼看他,眼底血紅一片,身上散發出絕望和酸楚,他斂眸,輕聲問,“你知道,哪裡賣酒嗎。”
酒樓裡,韓絮皺眉,舔着糖葫蘆,一隻腳踩在凳子上,問,“哎,你怎麼了?”
對面的年輕人消瘦、絕望,不會喝酒,卻一碗一碗往嘴裡灌,辣的酒在心肺燃燒,疼痛難忍,眼底的紅血絲布滿清冷的眼眸。
他微微擡頭,茫然的說,“我不配再見他們,我不能見”
小時候偷偷跑上山給自己過生辰的哥哥,在門窗縫隙看油燈下爲自己細細製衣的孃親。山上的路那麼難走,哥哥的腿不好,還總是趁人不注意跑來看自己一眼,他那麼瘦,瘦的陳桓洛總是擔心哥哥會從山上滾落下來摔斷自己的骨頭。
他孃親那麼美,粗布麻衣,卻勝過再多的綾羅綢緞,她總那麼溫柔,遠遠的朝自己揮手,他一直很想讓孃親抱抱他,可是從他記事開始,那溫良的女子都沒有抱過他。
入口的烈酒化成抹不去的酸楚,腦中不斷徘徊的那些嘶吼,那些話,他纔是最髒的人,哥哥和孃親是他見過最好,最善良溫和的人。
陳桓洛按住疼痛的肺部,大聲將烈酒咳了出來,他茫然的笑着,身體顫抖,緩緩閉上眼睛倒了下來。
對,還不能見,還沒有殺掉那些人,不能讓哥哥和孃親白白受罪,委屈求全。
高牆大院,皇宮中,下人已經準備好了午膳,皇帝將一封信細細看了下去,滿意的讓人收了下去,招呼伺候的人,“開罈好酒,榮小侯爺馬上就要歸來了。”
木青低低彎腰,“是。”
邵堰仰頭懶洋洋的坐在椅背上,目光呆滯,明顯的昨夜喝大發了,啥都不記了,手掌裡握着個黃白的毛團,它抖抖耳朵,用小爪爪碰了一下邵堰的手指。
撥弄一下,沒反應。
毛團張開自以爲很大的嘴巴,露出兩個米豆般的尖牙,一口咬了上去。
然後傻乎乎的用黑圓的小眼睛瞪着自己咬過的地方。
嚶嚶嚶,好硬,麻麻,他手咬不動!
邵堰自幼習武,手上滿是厚繭,就那毛團小小白嫩的牙齒,能咬動纔怪呢。
啾啾啾!
僞貓仔不滿意的哼唧,要吃好吃的!
管家忙送來醒酒茶還有吃食,“難受了吧,下次可不要再喝了。”
邵堰哦了聲,扭頭,“人呢”
“出去了,等會就回來了吧”,管家剛說,就聽見門口動靜,笑着說,“這不,回來了。”
老管家忙去開門,被嚇了一跳,“韓公子,你怎麼帶陳公子飲酒了呢”
韓絮一路將陳桓洛連拉帶抱的弄回來,累得一身汗,冤枉的不得了,大聲咋呼,“我纔不和他喝呢,他喝醉管我什麼事,管家,你偏心。”
邵堰大步走過去,將毛團扔進管家懷裡,打橫將醉的人事不省的人抱進府上,將陳桓洛放在廳堂的大靠背椅上,將自己還未動的醒酒茶喂進陳桓洛口中。
“乖,洛兒,喝點水就不難受了。”
咳咳咳——
陳桓洛緊閉牙關,靠在邵堰懷中猛咳了起來,臉色蒼白如紙,卻什麼都吐不出來,額頭上盡是冷汗。
邵堰擡眼,眼中的憤怒讓韓絮嚇了一跳。
“真的不是我讓他喝的!”
“你怎麼他和在一起!”
韓絮怨啊,直襬手,坐在他們對面,“我就是想看看他去哪兒了,剛出門就在街上遇見了,喝酒真的是他自己要喝的。”
“請大夫!”邵堰急聲道,老管家剛準備動,絳星就跳出去沒影了。
喵喵,啾啾——
毛團圍着陳桓洛打轉,哼哼唧唧想跳上去,卻又不敢靠近,它小小的鼻子不停的嗅着陳桓洛的衣襬,黑圓的小眼睛受到了驚嚇。
咳咳——
咳、嘔——
陳桓洛身體滾燙,不停的咳嗽,乾嘔,臉色差的嚇人,呼吸微弱,身上濃烈的酒味,邵堰擔憂的一直抱着他不停的說話。
懷裡的人眼角的淚讓他心疼如割,他在哭,在他懷裡哭。
低聲入耳的呢喃讓邵堰瞳孔泛紅。
孃親——
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