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女子渾身上下都是自信,就如玉滿樓一般,自信到讓人討厭。金不換蹙了蹙眉頭,轉念一想卻失笑了。這小姑娘,除了說話的本事高,還能有什麼?你看,轉瞬間就給他挖好了個陷阱。
否認她有本事,就是欺君,承認她有本事,就是打自己的臉——無論如何,都是她佔便宜。
金不換露出嘲諷的神色,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本事不是靠人撐就能撐起來的,太醫院也不是什麼親戚朋友在就能進來的地方。倘若沒點真才實學,誰也呆不下去。金某靜等玉小太醫嶄露頭角。”
“定不負所望。”玉珺一字一句迴應着,臉上依舊是春風和煦的笑。金不換轉了頭,隱約可以聽到他“嘁”了一聲。
“好了,既已見過面,往後大家就是同僚,當互幫互助纔是。玉珺……”玉滿樓突然出聲點名,玉珺趕忙應了聲“唉”,就看玉滿樓彎了脣角道,“當年金太醫十六歲被當年的金老太醫破格提拔進入太醫院,這些年,他更是太醫院的棟樑。從今往後,你要多跟在他身邊學習。知道了麼?”
“好的。”玉珺趕忙應道,眼角暼到金不換臉都變紅了,心中頓感暢快:讓你說我靠關係,你自個兒不也是靠着祖父的才能破格提拔麼!呸!
玉滿樓這一招釜底抽薪,瞬間讓金不換沒了聲響。儘管他說了好多遍,讓玉珺入了太醫院要靠自己的真本事說話,可遇到這場場合,該護短時,他依舊毫不手軟地護短。
說完這句話,他讓衆人都散了,留下玉珺仔細查看了她身上的傷勢,道:“好在傷的不重,只要記得按時上藥,不要碰水,過幾日就能好。”他隨手掏出身上的一個藥盒子,道;“這能保證你的傷口不會落下疤痕。你每日睡前記得在傷口處抹上一點。小姑娘家家的,可別留下疤痕纔好!”
他隨手就將東西交到她的手上,玉珺愣了一下,隨口問道:“舅舅,這就是咱們家的獨門秘方舒痕膏麼?”
“是啊。”玉滿樓隨口答道,玉珺拿着藥掂在手裡,斟酌了片刻,才道:“舅舅,有件事情玉珠兒想要告訴您。”
玉珺原本就沒打算瞞着玉滿樓,當下把昨日掉懸崖的前後詳詳細細地說了,玉滿樓越聽越氣憤,重重地捶了一下桌面,把屋外正在打掃的宮女都嚇了一跳,歪了頭進來看發生過了什麼事。
玉滿樓道:“當真是欺人太甚,我這就告到聖上跟前去,這樣心腸歹毒的女子留着何用!你和烏蘭縱然有錯,可是始作俑者不是她麼!我不僅要告她,還要告林牧之教女無妨,縱女行兇!”
玉滿樓說着就要起身,玉珺想攔都攔不住,恰好鄭世寧走進來,玉珺趕忙道:“郡主,快攔住舅舅,他要去聖上跟前告御狀!”
鄭世寧腳還未站穩,聽她這麼一說,趕忙拉住玉滿樓的胳膊,沉聲道:“你這是做什麼!你們這些男人真教我不懂,我以爲聽說這件事情,善周哥哥會跳起來,結果他冷靜細緻,反倒是你,不是最該清醒的那個麼,怎麼反而變成了最衝動的那個!”
“你放開我!”玉滿樓臉一沉,就要掙脫她的,鄭世寧怔了一怔,隨即罵道:“好,你去,你出了這個門,往後我就不管你了!你兇我,你竟然兇我!”
當着玉珺的面,鄭世寧就要哭出聲來,玉滿樓當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愣在原地,半晌伸出手來要替她拭淚,低聲道:“誒,你……你……你……哭什麼?”
玉珺眼見這種狀況,悄悄地閃出了門外,替二人掩了門,仰天一看,天空依舊是藍的透徹,天不變,她的心卻震動了。
什麼時候舅舅和郡主的關係這樣突飛猛進了呢?莫非她很快就要喊郡主舅母了?還有舅舅……聽說玉家的男人們都有畏妻如虎的傳統,看來她的舅舅也逃脫不了這個命運啊。
都說上等男人畏妻,中等男人愛妻,下等男人揍妻,她玉家的男人果然都是上上上等的男人。
玉珺握了握拳頭,心裡默默立志,要把李善周塑造成上上上等的好男人!
屋子裡靜默了許久,突然想起重重的一聲“啪”,玉珺心頭一跳,就見鄭世寧打開門走出來,臉上帶着怒容,眼裡卻是含羞帶怯,玉珺的眼睛落在她的脣上,是晶瑩透亮的紅,她乍然明白了什麼,臉一下子也跟着紅了。
玉珺戳了戳她的腰,道:“怎麼啦?”
“沒事兒。”鄭世寧抿了抿脣,滿不在乎的聲音裡仍舊帶着一絲顫抖:“玉滿樓就是個混蛋,往後我再也不理他了!”
她說着氣得往外走,玉珺伸頭往裡看看,玉滿樓也愣在原地,手捂着自己的臉,不知道在想什麼,想着想着脣邊竟全是笑意。
玉珺追鄭世寧也不是,進吳去也不是,索性等在院子裡。許久後,玉滿樓把她叫進了屋子,恢復了平日清冷的模樣,對玉珺道:“方纔是我思慮不周,郡……世寧說得對,與其鬧得滿城風雨連累你也受罰,不如就保持目前的狀況。往後你更要遠着她,萬事警醒一些。”
玉珺重重地點了點頭,又道:“只怕咱們要遠着她,她們卻要來尋咱們的麻煩。方纔她就讓下人來找玉泉,似是要跟他要咱們家的舒痕膏……”
玉珺試探着,玉滿樓冷笑一聲,道:“上樑不正下樑歪,有林牧之這樣的爹才能養出林南薔這樣的蛇蠍女子!心腸這樣歹毒,要那副好容貌又有何用!咱們玉府的藥,不救林家的人,更何況是要害你的人!他們就是沒臉來找我,纔想着去找玉泉,可惜了,玉泉幹不了那種吃裡爬外的事!玉珠兒你只管放心,這藥咱們一向不給外人,即便有人要當說客,我也是來一個趕一個,來兩個趕一雙!”
他甚少說這樣多的話,這會真是氣急了才義憤填膺,頓了一頓,方纔一字一句道:“既然當初不要臉,往後也別想着要回來!”
這一句落地,玉珺簡直想要鼓掌,什麼叫字字珠璣,一句雙關,這就是!今日的玉滿樓,真是每一句話都讓她舒服到熨貼,果然有了鄭世寧調-教,木頭疙瘩也能開竅。
玉滿樓見她笑得賊兮兮地,忍不住又冷下臉道:“方纔金不換說的不錯,你若是想要在太醫院站穩腳跟,還是要有些真本事,丟了我的顏面倒不打緊,就怕損了你外祖父的名聲。往後除了給聖上當值,餘下的時間你都到我跟前來,我給你補補課業。”
玉珺頓時在心裡哀號了一聲,玉滿樓又道:“方纔我和諸位太醫都商議過了,以往太醫院治療羊角風的方法實在太過保守,只能治標但不能治本。晚上你將你的方法再詳詳細細地寫上一份,越翔實越好,寫好了儘快給我。”
玉珺點了點頭,拜別了玉滿樓。
她身上原本就負傷,這一日下來體力漸漸透了支,回到家裡,累得都不想動了。餘氏原本想要替她設宴慶祝她高升,也被她推了,玉滿堂倒是很滿意她這低調的態度,吩咐餘氏好好給她養身子,此話不提。
隔日,寧康皇帝果真決定回京。浩浩蕩蕩的秋獮之旅就此結束。在未見到夏錦良之前,玉珺每日只需定時爲寧康皇帝請平安脈,爲他安排好藥膳即可,大部分的時間都跟在玉滿樓身邊。寧康皇帝除了第一天見她時說了些奇怪的話之後,再也沒有任何奇怪的舉動,玉珺爲此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因着皇帝身體不好,一路上都是走走停停。這一日夜裡她下了值,剛回到屋子裡,就聽窗子篤篤作響,她趕忙開了窗,就見窗口上彆着一封信。這幾日,她每隔一天都能收到這樣的一封信,她知道李斯年就在附近,趕忙出聲道:“李大哥……”
黑暗中“誒”了一聲,李斯年從樹上跳下來,道:“夫人,如你所料,這幾日李氏同京裡的飛鴿傳書十分頻繁,我截下書信看了,都是讓京裡的人幫忙尋找去疤的良藥的。”
“她是想着回京就能找到人幫她了麼?”玉珺冷笑一聲,李斯年又道:“不僅如此,這幾日李氏頻繁召見金不換,大約也是想讓他幫幫忙。”
“金不換那呢?”玉珺問道。
李斯年道:“金不換每日都在翻閱醫書,看來也是束手無策。林大小姐那情況越來越差,我幾次見她身邊的婢女在一旁抹淚,身上似乎也帶了傷。眼看着要進入術州地界,想必李氏會在那另尋良醫!”
“不死心麼……”玉珺低聲道,片刻後,拿出身上的舒痕膏交給李斯年,在他耳邊這樣那樣交代了一番。
待李斯年離去,玉珺定定地站在原地,自言自語道:“娘,我等不及了。我等不及看她們母女二人如何跪在我跟前求我,我等不及聽他們的懺悔,我等不及看她們……如何選擇。”
如果註定要選擇割捨一個人,到底是李媛放棄自己的榮耀地位,還是林南薔放棄自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