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世寧雖依依不捨,鄭思釗沉浸於話嘮二字掙扎不出,怎奈中途家人來喚,說是王爺相見一雙兒女,二人只得中途回了家。
玉珺和李善週一路無話,分明一段很長的路,兩人皆覺得這樣短,很快就到了定國公府前。
天突然黑了下來,墨色的濃雲擠壓着天空,沉沉的彷彿要墜下來,一聲驚雷平地而起,眼見就是一場大雨。
玉珺正想說,他們二人運氣甚好,到了家門口才下起雨來,身後卻是傳來一陣陣馬蹄聲,玉珺看不清馬上人的臉,原只當是鄭思釗鄭世寧二人去而又返,哪知道那馬越走近,卻絲毫沒有駐足的意思,竟是硬生生朝她的方向撞了過來。
玉珺只覺後背一涼,腦子裡只覺一陣空白,身邊傳來一聲低喝,她受了力退到一旁,那馬生生停在她的跟前,鼻子裡不耐煩地哼了一口氣來,滿嘴的腥羶味。
“胡鬧!”李善周忙確認她有沒有受傷,見她無恙,只是臉色蒼白,扭頭蹙眉呵斥來人。
來人依舊坐在馬上,表情絲毫未變,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只是一雙眼卻毫不遮掩地打量着玉珺,心裡默默了讚歎了一聲,欠身下馬,道:“遠遠地看到大哥同一位佳人站在一塊,我只道是位仙女,看得呆了,竟忘記停馬。罪過罪過!這位小姐如何稱呼?我叫李善均……”
玉珺的身體震了一震,臉色越發蒼白。
從來沒想過,重生之後,竟會在這樣的場景見到他。十八歲的他如當年一般,渾身上下皆是光芒。
宣慈長公主生了兩個兒子,算上李善周,還有其他多少龍子龍孫,獨獨他最得太后喜歡,幾人中,他最是俊俏,也最肖似太上皇帝,按太后的話說,李善均最有龍鳳之姿。他走在路上,用一句“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形容都不爲過。
當年人人都羨慕玉珺嫁得好,嫁給了當世最俊俏的人,家世背景同他人相比更是不一般,就連秦艽也因此嫉妒於她。她曾經沾沾自喜自己嫁給了一位好相公。李善均曾經說過,當年她逃到了她跟前,一擡頭,他當真以爲他看到了仙女,所有的人都消失了,他的眼裡只有她。
後來的一切順理成章,他如願娶到她,成親第一年,他們確實恩愛有加。
只可惜,人人都記住了“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卻忘記了這詩的後半句是“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風流如他,又怎麼可能守着她一人終老?
那個曾經執着她的手,言笑晏晏,說她是他這輩子最大的福氣的人,下了狠心之後,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從高空中墜落的感覺,玉珺上一世有切身感受。
她不是恨他不愛了,不愛了就不愛了,誰能保證恩愛到白頭。她恨的是,他分明不愛了,卻要對外保持自己的高大形象,由着衆人糟踐她的名聲,由着旁人將她踩到了腳底下,她最終病逝,縱然與中了不知名的毒有關,心病卻更是主因。
這樣的一個人,這一世又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口口聲聲說着同樣的話,“仙女”,當真足夠諷刺。她確實已經成了仙女,在上一世,她因着他的緣故,早已經過世。
命運何其相似,只是這一次,她再也不想看到他。
玉珺惶惶然抓住李善周的衣袖,低聲道:“大公子,我身子不適,想先行回府……”
“大哥,母親方纔似乎找你來着,你不去麼?”李善均適時地撒了個小謊,用長公主壓着李善周,李善周縱然知道可能有假,卻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未及李善周反應,李善均已經帶上人畜無害的笑容,討好道:“仙女姑娘有我呢,大哥且去。聽管家說,府裡住進了位漂亮姑娘,想必就是這位仙女,巧了,我也住定國公府,熟門熟路的,不如讓我送你……”
“三公子留步,我自己能行!”玉珺慘白着臉,匆匆往前走去。
李善均一雙手依舊停在空中,臉上是收不回的尷尬。平素見過的女子太多,大體的反應也都相似,不是驚訝地望着他如見天人,就是低頭臉紅一派嬌羞。如玉珺這般,見了他像見了鬼一樣的,還真是生平第一次!
李善均有些難以置信,低頭聞了聞自己的袖子,問李善周:“大哥,我身上是不是有什麼不對!”
他說着,恰好看到遠去的玉珺回過頭來望了他一眼,李善均更加驚異:他莫不是看錯了?剛纔玉珺那一眼,似乎充滿了厭惡!?
玉珺跌跌撞撞回了屋裡,怔怔地發起神來。
他們其實也有好過的時候。
頭幾年,李善均將她當做寶貝捧在手心裡,誇她美貌。誇她能幹,他一張蜜嘴,說什麼都讓人萬分信服,讓人心生喜悅。可是一轉眼,他的甜言蜜語都給了別人,留給她的只有冷言冷語。
都說男子薄情,可是他風流完了剩下的卻是冷血。原本是在外頭風流,等到他們搬出定國公府,有了獨立的宅子,他卻變本加厲,一日復一日往家裡帶不同的女人,後來她病重了,幾次爬不起來,他就再也沒回來。。
玉郡倉皇地閉上眼:後來呢,後來她雙腳殘廢,整日只能窩在牀上,他卻由着秦艽到她跟前,耀武揚威。那時候,他還是帶了點憐憫的,同她說:“你們是好姐妹,如今她來伺候我,就如同你在我身邊一樣。你心胸放開闊些。”
剛剛她不能再在李善均跟前呆上片刻,否則她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狠狠給他一巴掌。
閉上眼,眼前是走馬燈似的一幕又一幕,玉珺心裡痛得難過,心裡只念着,身上的傷好地差不多了,她也該趁早做打算。
玉珺想着,就去取櫥櫃裡的首飾盒子,裡面全是上等的珠寶。這些全是皇帝賞給寧舒郡主鄭世寧的,原本她還不要,如今看來,這些卻是她的傍身錢。
重生之後,她曾經一次次想過,要將前世那些害她的人一個個揪出來打死,可是就是李善周的話點醒了她。娘一輩子懸壺濟世,每每對她說的,也是希望她一輩子平安喜樂,若能繼承她的衣鉢那自然是最好,即便不能,她也該安安穩穩過一生。有點錢,有點田,有個兒子好過年……這是娘戲說她的話,她一直記得。
前一世她錯過一回,被困在高牆大院裡,眼裡心上都是李善均,想的都是如何討好他,反倒忘記了孃的話,失了本心,失了快樂,若娘泉下有知,也必定心痛不已。
這一世,難道她還要回到高牆大院裡?玉珺捫心自問,她不願意。
她在黑暗中坐了許久,外面的雨嘩啦啦地下着,沒有半點停止的意思。
直到門外有人叩門,她才站起來。一開門,門外是夏昭雪一張充滿笑意的臉。
“昭雪。”玉珺笑着喚道,夏昭雪卻是輕聲雀躍,一把抱住了她的脖子,低聲道:“玉姐姐,我好快樂。我娘並沒有把我賣入妓院,我的哥哥也好好地活着,他們都還喜歡我。還好有你,若不是你,我就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夏昭雪渾身上下都洋溢着快樂,連玉珺都被她感染,趕忙拉着她進屋。夏昭雪也不賣關子,雖是眼含笑意,雙眼卻婆娑,“我原本以爲我娘不喜歡我,所以哥哥病了,她就把我賣入妓院,換錢救哥哥。可是事實上卻不是這樣的,娘說,那日買我的人白紙黑字說的是讓我去大戶人家當丫鬟,她拿的也是活當,她想着等哥哥病好了就將我贖回去。哪知道那些該死的騙子把我賣到了妓院,娘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她趕到花想容,那裡的打手二話不說就打了她幾頓,娘沒了辦法,又要照顧哥哥,只得退回去想辦法。”
夏昭雪哽咽一聲:“那會我恨娘,後來才知道她多不容易。那日之後她就白日照顧哥哥,閒暇時候就來求花媽媽,後來花媽媽被說動了,說只要十兩銀子就讓她把我領回去,娘沒辦法,就把房子賣了,想贖回我,哪知道哥哥那日病突然重起來,險些去了。娘只能拿着那些錢給哥哥看大夫。娘說,那幾日她夜裡就想抱着哥哥一塊去了,她說她對不起我……”
玉珺聽着也陪着落淚,手心手背都是肉,夏昭雪的娘確實也不容易。
“後來娘知道我被救出來,生怕我再回去找他們,又要拖累我,所以才讓鄰居留話,說他們走了,不要找他們……那個蘇家大嬸太過可恨,拿話誆我,害我險些死了!”夏昭雪邊說邊落淚,語畢又摟住玉珺的脖子哽咽道:“姐姐,若不是你,我也不會活到今日。你知道麼,我以爲我和娘要無家可歸,結果周大公子讓管家照應我們,他聽了我們的情況,跟官府說了一說,官府就把屋子還給我們了!娘說,你是我的大福星,你還救了我哥哥……”
夏昭雪絮絮叨叨地說着,玉珺連忙搖頭道:“是你時來運轉了,往後你也會順風順水,無病無災的!哦,對了,你哥哥好些了麼?”
“哥哥……”說到這個,夏昭雪犯了難色,“周大公子方纔請了位太醫來看哥哥,太醫說,我家中沒有前例,哥哥這並定然不是先人傳下來的。按推斷,這病可能是早些年哥哥服徭役時傷了腦袋落下的病根,一直沒去治療才一日一日惡化。目前只能靠將養,沒有旁的辦法。”
“怎麼可能?不是有礞石滾痰散?”玉珺一句話戛然而止,猛然想起來:是了,這會礞石滾痰散還沒出現呢!
娘早些時候治療鄰居家的大嬸也是絞盡了腦汁,大嬸卻總是犯病,娘後來沒了法子,照着古法上記載的鍼灸之法,才勉強將大嬸的病壓制下來。娘曾經說過,世上犯此病的人很多,有些是嬰兒時期就犯病的,但是治癒的卻很少。
她一直將這話放在心上,直到後來她進了京師。那年,她爹林牧之隨聖上秋獮,不慎從馬背上摔下來患上了羊角風,太醫如何治療均未康復。當時聖上下旨遍訪名醫爲爹爹治病,可一直都沒能找到。
那會爹都心灰意冷了,沒想到她的嫡親妹妹林南薔卻說自己悉心鑽研醫術,研製出了治癲良藥,號“礞石滾痰散”。
當時她嗤之以鼻,認爲林南薔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通醫理的人如何能製藥,沒想到,爹服用礞石滾痰散半年,竟真就痊癒了。
儘管後來她輾轉得知,那藥並不是林南薔所制,而是她在齊地找到的一位名叫張珂濬的郎中的獨家偏方,可那時,林南薔卻名聲大噪。更因此,林南薔走入世人的眼中,漸漸贏得了“京師第一才女”的名號,風頭一時無兩。
想到上輩子處處壓她一頭的這位,玉珺深深嘆息。
“什麼散?”夏昭雪的追問把玉珺拉回現實,玉珺正要擺手,卻突然想到:對啊,秋獮!算算時間,她爹林牧之似乎就是在今年隨聖上秋獮,這一世,他不會再從馬上跌下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