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聽張礦長的住址不是什麼難事。當時大家的心思比較單純,也不把泄漏領導的住址當回事。不像後世,整的跟秘密工作似的,打聽個住處說不定還要出一次血。
再說瞧這兩位,小屁孩,也不會對人家礦上領導不利呀。
礦山雖然寒磣一點,副礦長的居所也差不到哪裡去,與向陽縣革委大院裡的常委樓一般,三室一廳的套間,就是地勢高點,足足爬了幾百級臺階,饒是柳俊人小輕快,來到張礦長家門前也有點氣喘不已,額頭微微見汗。
樑巧就掏出潔白的小手絹,給他擦了擦汗,有點嗔怪地道:“都說了,上山的時候不要走太快。”
其實她自己,汗水比柳俊還多。
柳俊咧嘴一笑,舉手敲門。
“誰啊?”
裡面邊答應邊打開了門。
一個三十幾歲的女子,長相周正,料必是張礦長的愛人。
“阿姨好,請問這裡是張礦長家嗎?”
“是啊,你是……”
“我叫柳俊,是向陽縣革委會柳晉才的兒子,來看張礦長。”
“柳晉才……啊呀,是柳主任的兒子呀,快請進來。”
張嬸反應蠻快的。嚴玉成和柳晉才的崛起,估計早被當作一個傳奇在向陽縣的地域內流傳。張礦長這般與柳晉纔有些交情的,在家裡茶餘飯後說道這個事情也屬正常。
柳俊運氣不壞,張礦長剛巧在家。
“小俊,呵呵,是你!”
張礦長不愧是個人物,面對柳俊這個九歲小屁孩,居然像見到老熟人般,不但笑容滿臉,而且親自起身相迎,伸出手來要與柳俊握手。雖然不知道他有什麼後臺,三十幾歲便混到副縣團級,單這一手也能瞧出些端倪。
張礦長的隆重搞得張嬸都有些詫異。雖說柳晉纔是縣革委副主任,他的兒子也當得認真接待,只是這般年幼,整得跟柳主任親臨,貌似是太過了些。所幸張礦長對有點頭臉的客人都十分熱情,張嬸倒也見慣了的。眼睛瞟了一下柳俊帶來的菸酒,笑容更歡暢了。
張礦長髮達甚早,久居領導之位,家中時有人客往來,禮輕禮重,張嬸過眼便知。當下暗暗點頭,心說不愧是縣革委副主任,出手倒不小氣。便即端茶倒水,擺出瓜子花生饗客。
“邱琳,這個就是我跟你說過的,給三採區修電機的小俊,呵呵,少年英雄啊。”
張礦長給他愛人介紹柳俊的“豐功偉績”。只是“少年英雄”這個考語,實在太擡舉了些,讓柳俊有點如坐鍼氈。
“張叔,你太誇獎了,侄兒擔當不起啊。”
既然登門造訪,柳俊自然放低姿態,嘴裡透出親熱。人家級別和年齡都擺在那裡,柳俊以子侄輩自居,也不低了身份。
邱琳笑道:“瞧這孩子,又謙虛又懂事,真不知道柳主任怎生調教的……哎呀,這位是你姐姐吧,生得這般俊俏,通我們七一煤礦,都找不出這麼漂亮的女孩子來……”
“阿姨好!”
樑巧未語臉先紅,輕咬嘴脣,低下頭擺弄衣角。
柳俊笑道:“邱阿姨,她叫樑巧,心靈手巧的巧。上回那個……嗯……楓樹公社和護礦隊鬧了點小矛盾的樑師傅,是她爸爸。”
“哦?”
邱琳的臉色就有幾分尷尬。
“張礦長,邱阿姨,謝……謝謝你們……”
樑巧結結巴巴地說道,小模樣兒挺惹人愛,邱琳立即將那點尷尬丟到九霄雲外,拉起她的手,愛憐地拍打着。
“張叔,那個事情真是麻煩你了。”
張礦長哈哈笑道:“小俊,你也學會跟張叔玩這套虛的了?”
柳俊也跟着笑:“張叔,我爸在家裡老拿你做榜樣教導我們呢,說你爲人最講仁義,要我們跟你好好學習。”
這一記馬屁拍得直白,卻甚有技巧,很是符合小小孩童的身份,恰恰又搔到張礦長的癢處,他平日也是每每以此自豪。若是別人說來,張礦長亦只微微一笑,不會當真。由柳俊說來,卻是輕輕受落,心裡十分受用。
小孩子不說假話,柳主任在家裡說起自己,而且讚譽有加,那是真心將自己當朋友了。
“小俊啊,你爸爸近來挺忙吧?”
如果說一開始他尚有點習慣性的敷衍在內,眼下卻是真透出親近,語氣也更隨和了。
“有點吧,好像是在搞大宣傳大討論的事情,每天下班都挺晚的。就是晚上回到家裡,也經常去嚴玉成伯伯那裡說話。”
張礦長笑問:“嚴主任和你家住得很近吧?”
“是啊,一層樓,幾步就走到了。”
張礦長笑着點頭。
邱琳問道:“你看看,光顧着說話,倒把正事忘了。小俊啊,你們倆都還沒吃飯吧?阿姨給你們弄去。”
柳俊不覺好笑。在內當家眼裡,吃飯當然是一等一的正事。
“阿姨,別麻煩了。我們都已經吃過了,在山下吃的麪條,可好吃了。”
邱琳就大驚小怪的:“小俊,你這麼見外?下次到阿姨這裡來,可不許在別處吃飯。山下飯店的水平我還不知道嗎?就是個包子麪條。下次阿姨給你做好吃的。”
“謝謝阿姨。”
柳俊雅不願在此事上多所糾纏。
張礦長聳然動容:“用制磚機制磚坯?那產量很高啊。質量怎麼樣?”
“還行吧,我聽兆玉哥說,火電廠那邊大量收購呢。”
“呵呵,火電廠那可是大用戶,這一定又是你爸爸的主意了。柳主任就是看事情看得準。”
張礦長哈哈笑着,很輕鬆的樣子。他不是地方上的領導,也就閒談般看待這事。要換成柳晉才或者嚴玉成,怕是要在腦袋裡多轉幾個圈圈,想清楚前因後果才行。
在張礦長家閒扯了個把小時,氣氛融洽得很。柳俊也沒提批條子給平價煤的事,現在暫時還用不着那麼多煤。先把基礎打好,需要的時候自然水到渠成。倒是臨出門的時候,張礦長笑着說了句:“明年礦上也要搞些建設,不愁沒地方買磚了。”
從七一煤礦回來,柳兆時已經在店子裡等了好幾個小時。他是來給柳俊送存摺的,存摺裝在一個密封好的信封裡,柳俊一看就很滿意。
料必是柳兆玉教他這麼做的,以大哥的性子,怕是做不到這般細緻。
存摺裡是制磚廠的第一筆收入。柳俊跟柳兆玉說了,與那個買制磚機的“朋友”聯繫,都要過自己的手,制磚廠的盈利就讓柳兆時直接存進銀行,將摺子交過來就行了,自己會轉交。
唉,年紀小點,收個錢都要這麼拐彎抹角。這還是自家的錢呢!
柳俊接過信封,也沒開拆,隨手塞進褲兜。
方文惕和柳兆敏光顧着盯住樑巧猛瞅,也沒抽出空來理會柳俊的小動作。倘若他們知道這信封裡有好幾千塊,怕是也要將目光自樑巧身上稍稍移過來一點。
見柳俊收下信封,柳兆時如釋重負,似乎完成了一個異常艱鉅的任務。這是他第一次正經辦事,辦的還是幾千塊錢的“大事”,表面看來挺簡單,轉交一個信封而已,但這個信封給他的壓力有多大,由他現在的神態來看就可以想見。
聽說柳兆時等了好幾個小時,柳俊心中一動,對他的觀感有所改變。不管怎麼說,沒有將信封交到柳兆敏手頭拍屁股走人,這份小心還是很不錯的。看來由他負責與火電廠結帳這個決定還算正確。
“我走了啊。”
柳兆時轉身就去推那輛破破爛爛的二手單車。
“大哥,吃完飯再走吧,我這就去弄。”
樑巧難得主動打招呼,叫大哥也叫得很順溜,沒一點拗口的意思。
“不了,家裡還有事呢。”
柳兆時頭也不回,逃也似的騎車走掉了。
柳俊不覺有點好笑。
大哥其實是那種很膽小的人,比起二哥三哥的膽子差遠了,就是有點懶。見柳俊場面搞得“大”,在他面前挺緊張的。渾不在意柳俊比他小了十來歲這個事實。
回到樑巧的小房間,柳俊撕開信封拿出存摺一看,三千二百零七塊錢,比預計的要略多一點。想必是兆玉哥實心辦事的結果。這個制磚廠剛開張,給的工錢合理,大夥加班加點多出點坯實屬正常。當然,戴盛那裡每塊磚給加了兩釐錢,也是一個原因。
嘿嘿,一個月時間,將成本全部收回還有許多盈餘,缺乏競爭的買賣真是做得過,“暴利”啊!
柳俊心情大好,也沒留下來吃飯,招呼一聲擡腿就往家去。惹得方文惕在後面猛嘀咕,大意是派出所那臺電視機還沒修呢,明天人家來要了怎麼辦之類。
說起來,柳俊依舊是那種草根心態,賺了點錢,第一反應就是往家跑,要和家裡人分享成功的喜悅。渾不似電視和小說裡頭的成功人士,發財之後忙着喝酒慶祝,醉醺醺的會情人找小蜜,全然將家人丟腦後去了。雖說再世爲人,這種瀟灑作派還是學不來啊。
當然柳俊也知道,這事情眼下是不能和老爸老媽說的。他們兩位思想正統,柳晉才又剛上位,仕途上勁頭十足,這會子家裡出個小資本家,怕是不招兩位老人家待見。
不能完全露底,小小幫補一下還是可以的。
回到家裡,正趕上飯口,沒見着柳晉才,姐姐們已經開吃了,阮碧秀尚在廚房裡張羅一碗蛋花湯。柳俊偷偷溜了進去,拿出三十塊錢交給她。
阮碧秀疑惑不解地接過,問道:“哪來的?”
柳俊笑道:“幫人家修理電視機賺的,每個月給我三十。”
阮碧秀是當家人,家裡的經濟壓力都在她身上。柳晉才當上這個縣革委副主任,工資沒漲多少,家裡開支卻是大增。阮碧秀又不好說什麼,只有施展渾身解數,左右騰挪。只不過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就他倆的工資,沒別的來源,着實不易支撐。兩三個月“官太太”做下來,阮碧秀早就有苦難言。
假如柳俊能按月交給家裡三十塊,對阮碧秀可是巨大的支持。
“能幫媽分擔子了,好崽呢!”阮碧秀眉花眼笑地接過去,摸了摸柳俊的頭,又像是歡喜又像是嘆息的說道,隨即想起一事:“人家給你三十,你都給了我,自己不留一點零用?”
“我小孩子,拿錢沒用。”
柳俊索性裝乖乖仔,當面撒謊都不帶一點臉紅的。
阮碧秀點點頭,倒覺得這個回答天經地義。眼見得老媽安之若素的模樣,柳俊心裡不禁小小鬱悶了一把。若果真將全部家當悉數捐出,仍然得不到一句表揚,可就比蓋茨還冤了。
“哎,小俊啊,你那個修理店,那麼賺錢嗎?你幫個忙每個月都能領那麼多?”
吃完飯,阮碧秀問道。
嗯,看來高興勁過去,人民警察懷疑一切的細胞又回到了身上。
“媽,不是我的修理店,是人家方文惕的修理店。生意可好了,每個月領他三十塊,我還虧了呢。要沒我,很多電視機他都修不好,還不給人家砸掉招牌?”
柳俊嘻皮笑臉的。
阮碧秀就笑了,兒子能耐,她當然高興,不過還是有點不放心:“那個方文惕,做生意規矩吧?你小孩子家,可別跟着他瞎胡鬧,讓別人知道了影響不好。”
柳俊笑道:“放心,他一個殘疾人,老實着呢,哪敢瞎胡鬧。上次工商所的人都去查過,都沒查出什麼問題。”
聽說工商所的人上門查過,阮碧秀立即便安心了。她自家是執法機關的人,對執法機關很信任。工商局作爲該管單位都沒發現問題,自然就是沒問題了。
“往後不用把錢都給媽媽,留兩塊錢自己買糖吃。”
阮碧秀加上這麼個註腳,這事就算板上釘釘了。能夠幫補家用,減輕一下老媽的負擔,可着實讓人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