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這日之後,此事便再無音訊。不止蕭澴並無消息送來,連那學正童寬仁並林常安那邊亦不曾有什麼動靜。周景初也斷了蹤跡,再不見上門。
李仲秋倍感奇怪,同季秋陽議論了幾次。季秋陽心中雖猜到些緣故,卻不好同他明說,只道不知。李仲秋到底放心不下,託了人到國子監並各處衙門打聽。去探問的朋友送來消息,稱那童寬仁近來走了黴運,有人在御前彈劾他收受賄賂,勒索錢財,一衆學子但有不如意之處,便以革名要挾。此事雖因證據不足,皇帝並未取信,卻也將童寬仁傳進大內訓斥了一番。那童寬仁正如驚弓之鳥,哪裡還敢故犯,更無暇他顧。季秋陽那事也就煙消雲散。
兩人聽得這個消息,方纔放下心來。李仲秋便笑道:“可見老天有眼,也是哥哥造化。”季秋陽心裡明白緣故,面上也不提起,這事便也就此揭過。
時日匆匆,轉瞬便是四月初八,正是朝廷複試之日。宣朝規矩,殿試之前須得複試,複試中者方可應殿試。
季秋陽心無掛礙,自然全力施爲。隔日放榜,果然高中。二人聽聞消息,各自歡喜,也並無別話。
待到了四月二十一日,便是殿試當日。
這日,天還未亮,季秋陽便即動身,梳洗已畢,穿戴齊整,便匆匆出門,趕着黎明之前入了大內。隨着一衆學子行了點名、散卷、贊拜、行禮等禮節,即入保和殿應試。
這殿試與會試不同,只考策問。題長三五百字,詢問一二事,衆舉子需得以策文應答。策文所需字數雖不多,卻必得短小精悍,不然再不能得中。一衆學子在殿上殫精極慮,冥思苦想,遲遲不能動筆。
季秋陽將策題看了一遍,今次朝廷所問竟是時政,不由微微一怔。近日所見所聞登時翻涌而上,一情一景皆歷歷在目。他閉目冥想片時,只覺文思泉涌,登時就組織成篇,待動筆時更如神助。
這殿試只考一日,待到日暮時分,上面便將卷子收了進去。
衆人依次出殿,因尚在大內,並無人敢議論。待出了宮門,便有人道:“今次的題目,好不刁鑽,這時政時務,豈是我等可放肆議論的?稍有不慎,誰知便得罪些什麼人。”旁人有附和的,亦有搖頭的,更有人見天色已晚,等車離去的。
那李仲秋早已僱了馬車在門外等候,一見季秋陽出來,連忙迎上前去,問長問短。他自家卻因複試落選,不得參與殿試。
季秋陽只向他笑了笑,說道:“這次的策問,如若不能建功便要惹大禍了。”李仲秋聽得驚心,又連連詢問。季秋陽卻再不肯答,只同他等車返家。
路上,李仲秋忽然說道:“這張炳懷平日看着不通,誰知這次會試,他竟也中了個末榜。雖不能再進一步,做官卻也能了。往日我們只笑話他文章拙略,有辱斯文,哪知人家竟有今日,卻到哪裡看人去!”季秋陽奇道:“他竟也中了?”李仲秋點頭道:“不錯,我是聽在國子監當差的朋友說起的。那日放榜,他抄的榜文,確有此人。只是怪了,近來卻再不見這人的蹤跡。”季秋陽聽聞,更不多問。李仲秋只道他一日辛勞,此刻心力已衰,便也不煩他。二人回家,一路無話。
卻說那蕭澴今次也在那殿試名冊之上,待應試已畢,隔日便即進宮與太后問安。
這蕭澴小時乃是太子伴讀,在這皇宮大內已是走的熟透了,自然輕車熟路。然而因着皇宮規矩,還是由宮人引至慈寧宮前。
慈寧宮掌事宮女穆秋蘭迎了出來,笑道:“少爺今兒來的早,娘娘才起身,正用早膳,請少爺到偏殿相見。”說畢,回身在前帶路。蕭澴跟着她,一路行進偏殿,果然見太后正在炕上坐着,面前炕几上擺着幾樣清粥小菜,精細點心。
這太后姓蕭,閨名清婉,乃是三朝宰輔蕭鼎仁的千金,因是先帝繼後,到得如今也不過四十左右年紀。又因素來保養得宜,面上膚色脂光水膩,明眸似水,一頭青絲烏油一般的盤結頭頂,身段亦如妙齡少女般纖細苗條,觀之不過如三十許人。只是眉眼之間,似笑似嗔,自有一股天然的威嚴。
蕭澴見了太后,忙到炕前下拜行禮,又與太后請安。
太后叫他起來,便吩咐宮人安放座椅,又說道:“可吃了早飯不曾?若沒吃過,叫蘭心替你拿碗筷。”蕭澴含笑回道:“因惦記着今日要進來與娘娘請安,故而我今兒起的早些,在家裡已然吃過了。多謝娘娘賜飯。”太后卻道:“便是吃過了,也陪哀家再吃些。如今老七搬了出去,皇帝朝政繁忙,東陽又是個坐不住的脾氣,每日只叫哀家獨個兒吃飯,怪冷清的。”說着,便命宮人添了一副碗筷。蕭澴自不能拒,告罪已畢,便挪至炕前,陪太后吃飯。
席間,太后不住問些家常閒話,又問家中蕭鼎仁夫婦身體康健。蕭澴一一答了,又道:“前回娘娘託人捎來的丸藥,倒十分見效。太太說,若還有,叫我再問娘娘討些。”太后聽了,轉頭便吩咐宮人一回,又向他道:“昨兒晚上皇帝過來陪哀家說話,就談起這次殿試,說你的文章做得極好,言語犀利,字字如珠,很是誇獎了你一番。”蕭澴連忙笑回道:“我自幼在娘娘跟前長大,自然不能辜負了娘娘的教誨。”太后含笑點頭,似是十分滿意。
原來這蕭澴雖是庶出,卻因是蕭家的獨苗,蕭清婉便十分看重這個弟弟。打他五歲起,便將他傳入宮中,與太子做了伴讀,帶在身側,朝夕教導。這兩人名爲姐弟,卻情如母子。
當下,太后褒獎了他一番,蕭澴亦也回的伶俐甜淨。正在融洽之時,太后卻話鋒一轉,斥道:“你如今長進了,所以敢拐着東陽往哀家這裡遞話兒啦?!你是在哀家跟前長大的,一言一行無不在哀家眼裡,那點子微末本事也敢在我這裡賣弄麼?東陽曆來不問政事,怎麼就忽然跟我說起童寬仁欺壓士子的閒話來?想着必是你和梵哥兒兩個一起調唆的!待明兒見了李十洲,必讓他回家好好責罰梵哥兒一頓不可!前回見了父親,說起你如今的性子十分毛躁。我心裡還不大信,今日一看果然如此。你們兩個年紀太輕,還是安心讀書爲上,少管這些閒事,仔細爲人拿住了把柄,反倒讓人咬傷了你。老爺太太這一世只養了咱們姐弟三個,哀家同你大姐姐,已是皇家的人了。蕭家的前程,可全在你一人身上。你若不能穩妥上進,我們就是有心,也難幫你。”
那蕭澴聽了這話,連忙在炕下跪了,說道:“此事確是弟弟莽撞了。然而弟弟也並非一時義憤,這季秋陽明擺着是被周家作弄了。昔年攝政王謀反之際,那周斌時任兵部尚書,卻態度模糊,曖昧不清。如此不忠不臣,娘娘只念着早年周太妃的恩義,不曾動他們。然而周家邀買人心,把持科舉,培植勢力已不是一日兩日,如今更有尾大不掉之勢。宮中那位林昭儀,乃是這周家的近親,聽聞也很是不服皇后管束。今年朝廷科考並宮中大選,周家還不知要拉攏多少人過去。凡此種種,娘娘該當看在眼裡。弟弟身爲人臣,只一心想爲皇上排憂解難。弟弟今年也將滿二十,娘娘只顧將我拴在家中,又怎能歷練長進呢?”
太后聽了他這一席話,默然不語,半晌忽然笑了,向他道:“地下涼,起來罷。也罷,昨兒皇帝過來,卻也說起過,這季秋陽一手廷策做的極好,鍼砭時弊,鞭辟入裡,也是個頭腦清楚的,委實是個難得的人才。此事雖是你躁進了些,卻也不算胡鬧。看在你一心爲上的份上,哀家恕了你這遭。往後若再有這等想法,便大大方方到御前與皇帝商議。如若再如這般行宵小伎倆,哀家可要重罰了。”
蕭澴聞聽此言,驟然狂喜,連忙自地下爬起,連連向太后謝恩。太后抿嘴一笑,說道:“不必謝哀家,謝皇帝去罷。他只嫌如今座下老臣居多,用起來不趁手,想叫你們兩個都出來。”蕭澴喜出望外,一時竟不知說什麼爲好。在慈寧宮裡又坐了半個時辰,宮人來報,稱皇后前來請安,蕭澴便就起身搞去了。
待他走後,穆秋蘭上來收拾碗盞,向太后笑道:“這小少爺的脾氣性格,倒和娘娘年輕時一個樣子呢。”蕭清婉點頭微笑道:“蕭家也算後繼有人了,也不枉費我花了那許多心血栽培教導。原本哀家想着這孩子年紀太輕,再緩兩年也好。誰知他們全是按不住的,皇帝又在我跟前磨了許久,不如應了他們也罷。”穆秋蘭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太后娘娘也別太爲他們操心了。”
說着話,皇后李敏自外進來,與母后請安已畢,婆媳兩個落座說話。這李敏原是蕭清婉的外甥女,也是自幼在宮中長大,二人親近之情自比尋常更有不同。
因皇后已懷了三月有餘的身孕,太后不免多問候了兩聲,又道:“如今你安心養胎爲上,進宮這些年好容易見着些動靜,萬萬不能出了岔子。這選秀事宜,你就交給左貴妃去打理,不成就叫淑妃也去幫她。你就不必再費心費力去管了。”皇后一一答應了,太后又問道:“聽聞近來這林昭儀同左貴妃走的近些?”這皇后是個溫柔斯文的個性,低頭想了一回,方纔說道:“林昭儀性子活潑,同左貴妃說的來,兩人常有來往。”太后冷笑了一聲,不置可否,又問了一句:“戶部送來的選秀名冊上,好似還有林家的女兒?”皇后點頭稱是,又說道:”這位二姑娘倒是嫡出的。”太后便淡淡說道:“宮裡是越發熱鬧了。“語畢,更不多言。
殿試三日之後,朝廷放榜,頭甲名字先放了出來。
這日,李仲秋與季秋陽一早起身,還不急梳洗,便打發人到街上打聽消息。這李仲秋倒比季秋陽還心焦些,只在堂屋中轉來轉去,早飯也吃不進去了。季秋陽便笑道:“老弟這等模樣,那不知道的還當那日去殿試的乃是老弟。待會兒人來報信兒,只怕也要叫錯了人呢。”
正說笑間,那去打聽消息的人忽然自外頭氣喘吁吁的跑來,向着屋裡高聲嚷嚷道:“恭喜老爺,老爺中了頭甲第三,皇上欽點了探花,賜進士及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