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在湖上耽擱了半日行程,季家一衆人等至進京之時,離季秋陽赴任之期已只剩一日。
車行至季秋陽京中寓所門前,傅月明爲人攙扶下車,定睛一看,卻見是所寬大的宅院,水墨的牆裙,粉白磚瓦,倒是江南房屋的規格。門上懸着一方匾額,寫着“季宅”二字。傅月明看出那字跡,乃是季秋陽的親筆,便衝他一笑,說道:“你這所宅子,在京裡也置了許久了?倒是狡兔三窟,四處都有個住所的。”季秋陽也笑道:“是臨出京之際,託人在京中買的。因想着去徽州成了親,就要帶你上來。擠在客棧裡,終究不像個樣子。這宅子原也是一位翰林的,他告老還鄉,託人要賣。我問着價錢合適,便尋中人買下來的。”說畢,又笑道:“只可惜臨時忙亂,不是新房子,委屈了你這新嫁娘,將就住住罷。”傅月明聽他笑語,垂首笑道:“你有這份心意,我已很是高興了。京裡不比別處,還是檢點些爲上。”
言罷,夫婦二人拾級而上,裡頭看門的家人,聽聞主人回來,連忙開門迎接。
季秋陽挽着傅月明的手,進了大宅,先吩咐家人將行李歸置下,便陪着她在宅裡四處遊逛,將各處地方、遊廊走向一一指與她看。
傅月明遊覽一回,見這竟是一座三進三出的宅院,周圍有羣房環繞,其內堂樓、廳堂、上房、廂房一應俱全。大門正對着粉牆影壁,影壁後頭是一所天井,其內栽着好些合歡樹,還有一個井圈子。天井過去,便是正堂,乃日常待客所在。兩旁抄手遊廊環抱,向後通過去就是上房。另有倉房、賬房、家人住所、馬廄等不可計數。到底還有一座小花園,西邊開着一扇角門,可直通大街。傅月明看這宅子雖談不上華麗奢靡,倒也深邃寬廣,心下甚是不安,便問季秋陽道:“這宅子也太大了,咱們只兩口人,就住在這麼大的屋子,怕日後有人說話。你是個才做官的人,不怕日後有礙麼?”
季秋陽聞說,莞爾一笑道:“你這就是過慮了。我是個翰林,這宅子前任的主人也是個翰林。他既能住得,我爲什麼住不得?”
兩人說着話,一路走回正堂之上。季秋陽便將家中大小盡數招來,令其等拜見主母,說道:“自此往後,家中大小事宜,皆聽太太的吩咐。便是有極緊要的,也須得由太太來告訴我。你們日後辦差,勤謹仔細,年下太太自然有賞。但若是憊賴懶怠,卸責誤事,查點出來,必然嚴懲不貸。”
一衆家小聞言,都齊聲道:“老爺吩咐,小的們必然勤謹。”說罷,便各自上來與傅月明請安見禮。傅月明也就不躲不避,公然受之。
見過家中大小,傅月明與季秋陽回至上房。小玉並桃紅兩個丫頭早已先進了屋子收拾,見主人回來,連忙迎上前去,替他二人接了衣裳。
桃紅倒了碗茶送上來,就說道:“行李都歸置下了,姑娘、姑爺路上買的幾樣玩意兒,我跟小玉不知怎麼擺放,還等姑娘示下。”小玉卻拉了她一把,擠眉弄眼的笑道:“連日趕路,姑娘、姑爺必然累了。路上又人多眼雜,就是想說幾句話,也沒個避人處。這好容易進了家門,且讓他們自自在在的說話罷,那些不要緊的事兒,改日再回也是一般。”說畢,竟不同傅月明招呼,拽了桃紅出去了。
傅月明說道:“好大膽的丫頭,誰把她慣到這般的。主子跟前,也沒大沒小起來。”季秋陽卻笑道:“這個小玉,倒很是伶俐。一路上我觀她行事,很是知道進退輕重,迴環機變,又知書識字兒的,倒是難得。”傅月明點頭道:“到底是那樣人家的出身,賣身做了丫頭,卻是可惜。”言罷,便睨着季秋陽,似笑非笑道:“好啊,這一路上你不言不語的,倒睃我的丫頭!老實說,你看上哪個了?我今兒就把她許給你,我的丫頭我還做的了主。免得日後你們看對了眼兒,揹着我偷吃,倒弄出些不自在來。”
季秋陽聽了這話,也曉得她說笑,存心慪她,便蓄意點頭道:“娘子這話很是,難得娘子賢惠,爲夫也不好卻了娘子美意。我瞧那個桃紅身段修長,容貌甜美,爲人老成持穩,又是你打小便貼身服侍的丫頭,倒是個不錯的人選。那個小玉,生得靈秀可愛……”他話未及說完,傅月明早已合身撲來,同他撕扯道:“這才成婚幾日,你就挑肥揀瘦起來了!要一個還不夠,連兩個都惦記上了!你真真混賬!”季秋陽一面躲她粉拳,一面就笑道:“我還沒聞到半點腥味兒,你這醋罈子就打翻一地了。既會吃醋,那又假意充什麼大方?倒弄得夫妻背心,都不痛快。”嘴裡說着,便將她摟在懷裡,強拖至牀畔坐了,將她抱在膝上,臉頰相貼,低聲道:“我知道你上一世是被奸人坑害的怕了,到了這一世,心中便有許多猜疑,又覺男子性情難拿,唯恐重蹈覆轍。然而我爲人怎樣,待你心意如何,你都該看在眼裡。委實不必弄出這些姿態,拿那些小意來試。我季秋陽此生只要你傅月明一人,我曉得如今說這些你也難信,咱們久後見人心就是了。”
傅月明聽他說的這般鄭重,也自知這番是自己失禮,連忙道:“這次是我不好,我往後再不說這話了。”季秋陽卻不依,又道:“你事前在徽州定下的約法三章,我是件件都遵的,不信你大可查去。你若還擔憂,不妨再定出幾條閨房條款,我與你簽字畫押。若日後有犯,娘子大可家法懲治。”傅月明聽了這番言語,仰頭細觀他神色,見他雖面色淡淡,眼角卻含着笑影,知他並未生惱,遂笑道:“你這般遷就於我,不怕日後家中地下夫綱不振麼?”季秋陽莞爾道:“夫綱地下不振怕些什麼,牀|上能端起來也就充的過了。”傅月明聽的面紅耳赤,眼眸流波,頰上霞飛,張口啐道:“呸,好好的說着話,你就歪邪起來!滿心裡不知思想些什麼,快放我下地,我不要同你在這裡纏!”季秋陽卻哪裡肯放,兩人拉拉扯扯,不禁就鬨動了意思。這二人連日行路,路上野店風霜,舟車不穩,哪裡有那心思。如今好容易安頓下來,又是新婚之際,難免有些柴草碰星火的意思。傅月明嘴上雖硬,身上倒半推半就,也就容他一振夫綱。兩人脫衣上|牀,顛鸞倒鳳起來。
轉日起來,吃畢了早飯,季秋陽便將家中各處鑰匙並銀錢賬簿都交予傅月明,又說道:“明兒我便要到翰林院去上任,往後或有公務忙碌,難顧及家裡。這家中日常瑣事,只好靠你去管。你便放手去做,家中下人若有不服管束的,只管責罰,不必顧忌。若是人手不足,便使人去買。”說着,略停了停,又道:“因走時匆忙,宅子我不曾好生打理。你若看着各處的擺設有不合心意的,倉房裡存的好些古董玩物,拿來換了就是。”傅月明嫣然一笑,說道:“我都知道,你都不必操心。大老爺好好做官就是,上任需用的各樣東西,可都齊備了不曾?”季秋陽也就笑了笑,說道:“那些倒是一早就備下了,不用你費心。我知道你素善持家,不過白囑咐你罷了。”這一語未了,他又沉吟片刻,方纔說道:“本還有一樁事想交予你處置,但你纔來京中,這些事只怕一時難於上手,暫且罷了,往後再說罷。”
傅月明見他神色遲疑,言語不暢,便憶起路上碰見林常安一事,情知裡面有些不知底裡的事情,也不便多問,這一日,二人便在房中看賬議事,將家中所缺一一列了單子,傳與家人採買備辦,一日也就過去了。
至隔日,季秋陽先去吏部銷假,便去翰林院下馬拜印。他爲人極好,又有真才實學,兼且圓滑潤澤,同一衆同僚相處極好,上司下屬那裡風評也甚佳,仕途之上也算春風得意。
傅月明在家中,就在正房旁的抱廈裡設帳,她自家平日便在帳後看賬議事,叫小玉與桃紅兩個丫頭在外守着。若有家人來回事,先叫丫頭進來通稟,方纔帶到屋中案前。她自家新制了一把籌子,將家中舊的棄之不用,家中下人若要支領銀錢,皆以此物爲憑,至傍晚時分便要進來交籌子算賬。她自家寫算皆精,又是個條理分明之人,但凡底下人有些算計,無不識破。又自家人中選了幾個老成持重、忠心可靠之人,充爲管家,每日將家中事宜,鉅細無遺悉數稟告。連日下來,家中各樣事物無不井井有條,一家大小,進出有矩,行事有憑。家中人口雖是不多,倒是有個蒸蒸日上的樣子。
這季家下人,一早便知自家主人是討了一個商賈女兒爲妻,當着主人面前雖不敢提,私下無不議論主母出身低微,門戶同主人不配,便都有些瞧她不起。得傅月明掌家之後,便有幾個不知高低的,去試她的鋒芒,皆討了個沒臉。旁人見她賞罰分明,精明才幹,主人又凡事皆靠她去做,家中大小事她盡能做主,便不由各自抱愧,將先前那輕慢之心盡數收了,再不敢不盡心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