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中光影搖曳,便是簡陋的環境,也因爲火光而顯得動人。
灌木叢被緊緊堵在洞口,冷風吹不進來,蔣阮靠在火堆前的石壁上,有些疲倦的闔上眼。
這樣緊張的時候,孤男寡女,她倒是放心蕭韶不會對她怎樣,上一世這人不近女色的冷漠是出了名的,宣離曾試圖多次送美人給他,最後也只得無功而返。況且如今她才十一歲,眼下又這般狼狽,若是蕭韶真有什麼企圖,那才叫瞎了眼。
用過蕭韶的藥,又吃過東西,身子漸漸暖和了起來,奔波了一天,實在是太過疲乏,終於忍不住昏昏沉沉的睡過去。
睡過去之前,她想,之前問蕭韶的問題,蕭韶是怎麼回答的?
他說:“蕭某欠你一條命。”
這話是什麼意思?
蔣阮沉沉睡了過去,半晌,看着火堆出神的青年側過臉,盯着蔣阮若有所思。
少女褪去平日裡針鋒相對的銳利和戾氣,只剩下溫柔美麗的外表,她本就生的五官明豔,火光映照下竟有隱隱媚意,假以時日,必是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然而蕭韶心絃卻未被眼前美景波動一分,他只是垂下頭,摸出袖中一物,正是那隻嵌明玉蝶戀花墜子。
他微微垂下眸,修長的指尖自墜子上摩挲而過,眼中漸漸浮上莫名情緒。
時光似乎倒退到五年前。
五年前,他接受錦衣衛已有五年,剛出師門,就接了一樁任務,對方是南疆一個兇悍統領。這統領本身不足爲懼,偏生身邊有一個手段詭異的巫師,他爲了在錦衣衛中立威,也爲了任務的機密,孤身一人深入南疆。
七天七夜的周旋,他殺了統領和巫師,巫師也利用南疆地形的熟悉給他中了蠱。
南疆人不會爲他解蠱,十五歲的少年策馬回京,一路九死一生,京中等着要他命的人多不勝數,南疆人又放出他身受重傷的消息,京中暗處盡是殺機。
然而任由他武藝高強,也防不住那蠱毒來勢洶洶,萬般虛弱,回京途中又遭受一路伏擊,傷痕累累,竟是受了出生到現在最重的一次傷。
前有埋伏,後有追兵,情急之下他躲入寶光寺的一個禪房。
但那禪房中竟然有人。
月色下,一個不過五六歲的女童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蕭韶眉頭一皺,手中匕首刀光乍現。
然而那女童卻笨拙的撲過來,驚訝道:“你受傷了?”
他身上重傷無數,黑衣已然被浸溼,雖看不出來,卻盡是血腥之氣。
他一個恍惚,那女童已然在他身邊跪坐下來,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瓷瓶:“這是傷藥,你沒事吧?”
傷藥不過是普通的傷藥,那女童小心翼翼的撥開他衣裳,他本是警惕的,但見對方姿勢笨拙,心中竟然好笑。這樣小的女娃娃,不知是哪家的丫鬟。
他的確認爲這是個丫鬟,只因這小姑娘一身丫鬟打扮,言語間又質樸靈動,月光漫過來時,倒是照清了她的臉,生的玉潤珠圓,靈氣逼人,一雙大眼睛靈動清潤,天生麗質。
雖是丫鬟,卻生的不像個丫鬟。
他心中微微詫異。
那女童執着的與他上藥,他身子虛弱至極,動也不能動,想着今夜必死無疑,就算躲過追殺,也不定能忍受到蠱毒發作的時候,橫豎都是一死,便任那女童折騰。
女童看着他呼吸漸漸微弱,眼中卻是有了淚,猛地站起來跑了出去。
他以爲那女童必是出門叫人去了,但周身的確沒有力氣阻止,也懶得阻止,便靠坐在屋裡,只等生命結束的那一刻。
月色闌珊,少年容顏絕世,神情卻清冷,一路刀尖火海的踩過去走上來,一步步走得越高越穩,卻越是寂寥。不知道活着的意義,也不知道爲了什麼活着。
但不多時女童竟又回來了。
她手裡捧着吃食和乾淨的清水,臉上竟還有些髒污,怯生生的把東西往他身邊一推:“吃吧,吃了就有力氣了。”
蕭韶能懂醫術,瞧着小姑娘臉上的痕跡,便知道她是被人打傷了。這樣靈動秀美的小姑娘,怎麼還有人這般毆打?他皺了皺眉,瞧着地上的吃食,便又明白了,想來着小丫鬟應當是去偷了吃的給他被人發現,這才落得一身傷痕。
他心中微微一動,女童渴望的看着他,見他不動,便賣力的端起碗來湊到他脣邊,他確實口渴,便低頭喝了。那女童雖然行動吃力,瞧着卻十分熟練,想來平日裡經常服侍人喝茶。
“你別死呀。”那女童看着他道:“我不會告訴別人你在這裡的。”
蕭韶沒有說話。
那女童又開始給他喂饅頭。
她慢慢說起話來,無非就是過幾日日頭好了,西山的梨花就開了,東山的桃花也開了,要和爹孃一起去看花兒草兒,要做新衣做新鞋,隔壁家姑娘養了一隻小獵犬,她也想要一隻,哥哥最近做的文章又得父子表揚了,日後定時能做狀元的命。
絮絮叨叨,極力想要說些有趣的話來令他高興,不至於昏睡過去。她意圖如此稚嫩,蕭韶也並非不明白,只是對方一番心意,雖並不感興趣,便也權當笑話聽了。
他覺得這孩子,定是有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才生的如此善良溫暖,便是嘴裡吐出的那些事兒來,也是興趣盎然。
那一夜蠱毒出人意料的沒有發作,那簡陋的傷藥和吃食也令他的力氣漸漸復原。寶光寺後面的禪房中,一夜月色足,一夜春風生,少年和女童,一人靜坐,一人絮叨,畫面竟是驚人的和諧。
她整整說了一夜話,便是第二日清晨的時候,寺廟鐘聲響起,外頭有人小聲喚:“姑娘,姑娘。”
女童霍的一下站起來:“我的丫鬟來找我了,你傷好了就趕快走吧。小心別被發現了。”
原來她不是丫鬟。
蕭韶低聲道:“多謝。”
女童本來已經走到門口,聽到他這一句話突然回過頭來,看着他一笑:“不必謝,今日我救了你一命,日後萬一我也身陷險境,而你恰好路過,再救我一命就行了。”
那一日,最終他還是沒死,在寶光寺身體漸漸復原了後給錦衣衛發了信號,待回城後以勢不可擋之勢,雷厲風行的解決了城中暗殺他的人。坐穩了三十萬錦衣衛的主人,一時間京中暗地血洗人清。
自此,朝中人人忌諱,得名“亂臣賊子”。
他並不知道那夜寶光寺的女童是誰,只撿了她掉下來的耳墜。蕭家人有恩必報,派出夜楓去查,夜楓得出那一日蔣家小姐前去上香,正是蔣家二小姐。
是以,玲瓏舫上,蔣素素陷入絕境,他記得“日後萬一我也陷入困境,而你恰好路過,再救我一命就行了”的承諾,助了她一次。
蕭韶年少時期便過着刀口上舔血的生活,忍過常人不可忍,經歷過常人不可經歷,直覺準的出奇,救下蔣素素後,便已經覺得有些不對。
蔣素素在京中名聲極好,又有仙子之名,良善天真,才藝雙絕,正是蔣家的掌上明珠。和那一夜心底良善的女童很是符合。
但他一眼便看出這女子的虛僞與造作,其實是難以將兩人聯繫起來。
而這個時候,蔣阮出現了。
蔣阮的眼睛和當初女童的眼眸生的極像,卻又不像。蔣阮眼中殺機戾氣太重,爲人心狠手辣,借刀殺人更是爐火純青,如此城府,倒又和那一夜女童判若兩人。
況且,錦一錦二查到的是,蔣阮自小在蔣府中便不受重視,蔣權不喜,母親早夭,兄長鬱郁不得志,哪有女童說的那般幸福。
直覺和現實,南轅北轍。
而如今真相大白,一切豁然開朗,原來蔣素素真的不是那夜女童。
既然蔣阮就是當初寶光寺的人,何以一改往日天真良善的性子,變得這般咄咄逼人,五年莊子上的壓榨和生父繼母的刁難,便能讓人從此改了性子?便是改了性子,這些手段,又怎麼會是稚齡少女使得出來的?
還有她的神秘,慧覺的預言都是拜她所賜,京中水災也能提前未卜先知,她究竟是誰?蕭韶將墜子重新放入袖中,眸光若夜裡璀璨星火,抿了抿脣。
以此墜爲信,他欠蔣阮一條性命,日後自會報答。
“多謝。”他低聲道。
……
蔣阮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時間隔得太遠,她都有些不清楚,依稀是五年前。
五年前趙眉重病在牀,大夫來看了,都說迴天無力,等着準備後事就好。她看着趙眉躺在牀上瘦骨嶙峋的模樣,心中悲不能自己。
恰逢一年一度要去寶光寺上香的日子,寶光寺的頭柱香最是靈驗,她想要去上香,可是蔣權卻說趙眉重病,她生爲親生女兒,應該留在府中伺疾。
當時她心中鬱憤難當,卻又不敢明着反駁蔣權,便決定偷偷跟隨夏研母女的馬車,打扮成蔣府丫鬟的模樣,一同混過去,到了寶光寺之後再求求住持,讓她上一柱頭燈香,求得趙眉病情好轉。
於是她叫了連翹跟她一同前去,又要白芷在府裡扮成她的模樣。她換了一身丫鬟打扮,果真混在了蔣府丫鬟婆子那羣人裡,一同去了寶光寺。
那對她來說是所做過的事情中最爲大膽的一件事,她混進人羣中成功之後,很是爲自己得意了一陣,然而卻不知道,如此簡單的混過去,不過是夏研早已知道她在人羣裡,故意放行的。
然後她趁人不注意躲在禪房裡,想要找個時機溜出去。
既是混進來的,便不能和那些丫鬟婆子一道吃齋菜,免得被發現了去。只得偷偷去寺廟裡的廚房偷吃食,不想被人發現,送到蔣府的領頭的婆子手裡,說是要那婆子好好管教一番。
那婆子也確實狠狠地“管教”了她。她被打的遍體鱗傷,卻不敢吭一聲,唯恐被發現是蔣家大小姐的身份。當時她傷痕累累,才勉強得了一份吃食。
事情卻沒有結束,第二日,頭柱香也沒有燒成。便是寶光寺這樣的大寺廟,其實也是看人捐的香火錢。夏研捐的香火錢不少,頭柱香便是由她來上。
想來,她當時的心願無非就是趙眉和蔣阮不得好死之類的,上一世,這柱香的確也靈驗了。
在回去的路上,夏研又“無意”間發現了她在人羣中,驚慌失措的回府後弄得人盡皆知,蔣權知道白芷在府裡假扮她後勃然大怒,讓白芷和她都跪在府里正廳中,家法伺候,僕人全部在場,以正視聽。
恥辱,羞憤,怒氣,委屈,那時候的情緒萬千,最後卻只能化成毫無用處的眼淚。蔣信之爲了她和蔣權爭鋒相對,被蔣權一怒之下罰跪祠堂三日。趙眉聽聞此事,病情加重,更是奄奄一息。
事情鬧得如此風風雨雨,夏研和蔣素素又來爲她求情。
如今想來,真恨不得將這兩母女的皮扒下來。
好似從那以後,她就被禁了足,京中人便只知有個蔣家二小姐,不知蔣家大小姐爲誰。
寶光寺這個地方,從此以後就成了她的噩夢,這一世,夏研還想在寶光寺算計她,也要看看她答不答應。若說寶光寺在上一世是她的刑場,這一世就是她殺戮的起點。宰相府,不過是剛剛開始。
那夢裡的最後,卻好像有一抹月光,似乎在柔和的夜裡有一雙如寒星般的雙眸,點點璀璨,淡淡的看着她。
那是誰呢?
就好像,在偷吃食的記憶裡,好像最後那食物並沒有被她吃掉,那間禪房裡,好像又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情。
時光如矇住珍寶的舊色輕紗,靜靜的覆住記憶,若有一日春風恰過,掀起輕紗一角,記憶如新,依舊散發淡淡光澤。
耳邊似乎有淡而冷清的一句:“多謝。”
是誰?
……
日光漸漸地穿過茂密的灌木叢中射進山洞來。山洞中便因爲這星點的日光而顯出斑駁的綠意。
久違的暖陽映照在蒼翠的山林中,空山高谷裡有清脆的鳥鳴碉啾碉啾的叫,突然又撲凌凌扇着翅膀飛走,尾尖一點平靜的綠湖,盪漾出淺淺波紋。
雨停了。
蔣阮緩緩睜開眼睛,方一睜眼,便看到久違的日光進了山洞,安睡了一夜,精神竟是出奇的好。她偏了偏頭,突然身子一僵。
身體靠着的地方溫暖,手臂緊緊摟着陌生的腰,冰冷堅硬的黑色錦衣料,一路擡頭看,正對上一雙漂亮低垂的雙眸。
蔣阮猝然縮回手,她竟然抱着蕭韶,不,摟着蕭韶的腰睡了一夜?
瞧那姿勢,應當還是她熱情的主動摟上去的。
蔣阮倒吸一口氣。
蕭韶倒是毫無察覺,見她醒了,便站起身來,道:“我在外面做了記號,他們看到,很快就能趕來。”
蔣阮身上衣裳已然幹了,便脫下外頭罩着的黑金鶴氅還給蕭韶,道:“多謝蕭王爺。”
蕭韶卻似乎想到什麼,轉身對蔣阮道:“你的身體十分虛弱,有寒涼之症,府中,多注意茶水食物。”
他點到即止,蔣阮卻心領神會,有人下毒?
蕭韶看出她的疑問,道:“寒涼之症是胎裡帶的,之後一直加重,已有多年。”
蔣阮低下頭,原來還有這樣的事嗎?
上一世,蔣權和宣離是不是已經知道這件事,才毫不猶豫的讓她代替蔣素素進宮,保留那個健康的,完美的蔣家女兒來做新帝的皇后。
不,不是的。便是她沒有這樣的寒涼之症,蔣權也不會留下她,宣離和蔣權選擇的,一開始她就是犧牲品。
不過蕭韶這樣說,還是幫了她一個忙。
他如此幫她,又令蔣阮想起昨夜蕭韶的話,他欠她一條命?
想要問個清楚,卻突然聽得前方傳來陣陣馬蹄之聲,蕭韶掃開山洞門口的灌木叢,果真就聽見一個驚喜的聲音響起來:“王爺!”
蔣阮跟着走出去,外頭日光燦爛,叢林中一隊兵馬看見他們,紛紛朝這邊趕來。
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關良翰的蔣信之。
“阿阮!”
“老三!”
尋了一夜也未果,關良翰和蔣信之焦急萬分,尤其是蔣信之,只恨不得不能將整座山都翻了過來,一路手都在抖,如今見蔣阮安然無恙,心中長噓一口氣,叫着蔣阮的名字就騎馬奔了過來。
士兵也都跟着奔了過來。山洞前,黑衣青年和素衣少女沐浴在日光之下,遠遠看去,竟也賞心悅目。只等蔣信之走近了,面色卻變得複雜起來。
蔣阮頭髮蓬亂,衣衫有些不整,手裡還抱着男子穿的黑金雨錦絲鶴氅,因是剛醒來不久,面上還帶了幾分緋紅,若晨間天邊最美的一抹雲霞,嬌豔的很。
蕭韶倒是眉眼冷清,卻不知此時方想到什麼,目光微微柔和,這樣一幅畫面落在衆人眼中,頓時心中便起了不同的思量。這兩人容顏都是生的世間少有的美貌,便是狼狽之下也不掩風姿,加上此刻微笑的動作,令人不約而同的想起一句話。
真真是……異常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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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晚上雲南暴亂惡性傷人事件太令人憤怒了,不知道親們有沒有在雲南的,注意保護好自己,儘量少去人多的地方,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