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這一日日頭甚好,便是已入了深秋也是難得的好天氣,懶洋洋的日光撒在有些還未凋謝的大朵大朵波斯菊嫵媚的花瓣上,越發顯得奼紫嫣紅十分好看。淑芳宮中,眉目美豔的女子一身華服,高高在上,從前的異域風情似在一瞬間一掃而光,只剩下赤裸裸的殺氣。
身邊的宮女遞上茶水:“娘娘,喝過茶,便該前去觀宮中御前公審了。”
淑妃慢慢接過宮女手中的茶水抿了一口,她今日也是精心打扮過的,越發顯得眉目豔美如畫,與之相對應的還有咄咄逼人的氣勢,一身大紅衣裳無疑令她的氣勢更加十足。和怡郡主的死與淑妃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這麼多年,淑妃在宮中除了和怡郡主再沒生出兒子,奪嫡之事這些年便也不再肖想了,憑藉的便是皇帝的寵愛。皇帝雖然當初對她不及陳貴妃疼愛,可正因爲她生了個女兒,和怡郡主對江山不構成威脅,皇帝對她沒有戒心。
和怡郡主平日裡雖然飛揚跋扈,可到底也是她肚裡掉下來的肉,這麼多年也是錦衣玉食的嬌養着,卻不知如何落得一個慘死的下場。淑妃骨子裡是一個極爲傲慢衝動之人,知道宣朗證實是蔣阮殺了和怡郡主的時候,就恨不得衝出去將蔣阮撕個粉碎。然而蔣阮已經先被刑部的人關了起來,她倒是不好下手了。
然而世上從沒有她淑妃鬥不過的人,她憑藉心機和美貌在宮中四妃中謀奪一席之地,自然也不是軟柿子。就連跟她鬥了一輩子的陳貴妃,如今還不是處於下風。蔣阮算什麼,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官員之女,殺了和怡郡主,便是她一輩子都還不起的罪孽。淑妃冷靜下來後,反而不急了。
此案牽連甚廣,她去皇帝那裡哭鬧了一番,皇帝也答應要爲和怡郡主做主,夫妻了這麼多年,皇帝的情緒淑妃到底也能把握一兩分,自然是看得出來,皇帝對蔣阮已經有了不喜之意。況且人證物證俱在,淑妃甚至不用自己打理,也能讓蔣阮死無葬身之地。
正因爲此案牽連之人都是皇家族人,甚至有懿德太后插手,皇帝同意御前親審,自開國以來,御前親審的事情也不過出了一兩件,還都是涉及前開國元老的朝中大事,如這樣的皇家糾葛入御前親審,這是第一次。淑妃自己知道,爲蔣阮求情的,除了趙光一家和懿德太后,連錦英王蕭韶,太子太傅柳敏和總兵大人府上小公子辜易也在其中。每每想到其中,淑妃就恨得咬牙切齒。
當初和怡郡主在宮中的時候,因爲頗得皇帝寵愛,倒也結交了一羣公子哥兒小姐,而今和怡郡主慘死,卻沒有一人站出來爲她說話,便是從前那些交好的人,也都做了縮頭烏龜。誠然,這其中也許是受了別人的警告,可是卻也能看出,和怡郡主所交往的不過是一羣酒肉朋友,反觀蔣阮,不過一介官員之女,又不是貨真價實的皇親國戚,偏偏這麼多人上趕着護着她,果真是小小年紀就是個狐媚子!
“錦英王也在吧?”淑妃放下茶杯,語氣陰狠的問道。
“回娘娘,錦英王已經先去了。”宮女回道。
淑妃慢慢捏緊雙拳,和怡郡主究竟是怎麼死的,淑妃不得而知,卻知道一切都是以蕭韶引起的事端。和怡郡主既然爲蕭韶丟了命,那蔣阮作爲蕭韶的心上人,無論如何都要給和怡郡主賠命。在朝中權勢頗大又如何?衆目睽睽之下蕭韶未必還能抗旨不成?這樣眼睜睜看着心上人慘死的畫面,只要一想到蕭韶憤怒的眼神和蔣阮絕望的模樣,淑妃心中便感到一種深切的快意。
……
蔣丹隨新進的秀女已然一道入宮,居住在秀女們一起居住的小院內。院中俱是如花似玉的一羣二八少女,鶯鶯燕燕,好不熱鬧。或有位高權重之家的庶女,或有小門小戶家的嫡女,將女兒送到宮中,無非就是盼着有朝一日飛黃騰達,拉扯一把孃家,自古以來這樣的事情不在少數。只是如今這些少女尚且不知宮中險惡,天真爛漫的模樣,險些晃花了人的眼。
蔣丹靜靜的坐在屋裡前廳裡,看着熱鬧興奮地少女們興高采烈的交流,面上始終維持着活潑又有些羞怯的笑意,這樣的模樣最是不容易讓人心生防備,所以即使她能插上的話極少,也不妨礙這羣少女很快便將她看做了自己人。
其中侍郎家的庶女便道:“哎,姐妹們,不知你們可聽說沒有,今日便是弘安郡主,蔣家嫡女殺害和怡郡主的案子公審的日子。”
“啊,正是,這麼一說我倒是想了起來,可不就是今日。”另一名女子聞言附和道:“只可惜我們在這裡不能出去,倒是不能去看一看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聽見她語氣中頗覺得遺憾,這羣女子俱是年輕好奇的年紀,對這些事情也是充滿興趣,一時間也都有些失望,興致泱泱。
蔣丹微笑的看着面前的一切,神色如常,彷彿沒有聽到這個消息一般。
“不過是殺人的案子,有什麼可看的。”說話的女子父親在刑部供職,想來平日裡也知道一些,點了點頭道:“我聽我爹說過,和怡郡主這案子幾乎沒什麼可審的了。仵作也驗了,又有四殿下這樣的人證,幾乎沒什麼可以翻供的。就算弘安郡主頗得太后娘娘寵愛又如何?謀害皇家子嗣便是殺頭的大罪,誰也保不了他。”
“弘安郡主膽子也忒大了,沒想到竟是敢殺人的。”一人似乎想起了什麼,看向蔣丹:“咦,她不是你的嫡姐麼?你瞧着這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蔣丹微微一愣,隨即搖頭道:“這事…。我也不甚清楚,我不過是一介庶女,又哪裡有資格插手這些事情?”
“那她平日裡在府裡也是這般兇悍的?”有人好奇的問:“你可被她打罵過?”
蔣丹搖頭,目光卻是飛快閃過一絲惶恐:“沒有,大姐姐從未打過我。”
她越是這麼說,那閃躲的眼神越是顯得有幾分可疑,衆人瞧着她這樣膽怯的模樣,幾乎是談蔣阮色變,心中頓時瞭然。一時間嘰嘰喳喳的說着的全是蔣阮的不是,本來同爲女子便是有些嫉妒心的,這些年來,蔣阮模樣生得好,運氣更是好的出奇,得了懿德太后的庇護,又有一個戰神哥哥,本就已經惹得人嫉妒,如今落水,這些原先心懷妒忌的人自然會毫不留情的上來踩一腳。
屋中不起眼的角落,此刻還靜靜坐着一人。她模樣生的嬌美,神情卻是有些淡薄,甚至有幾分不屑,聽着衆人對於蔣阮的談論,面上便帶了幾分厭惡。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董盈兒。
到底還是進了宮,如今看來,董盈兒卻覺得原先無比排斥的事情,眼下也顯得沒有那麼困難了。宮中紅顏如此之多,便是皇帝記住她也要些運氣,又何必說什麼受寵。若是皇帝永遠不注意到她,就是在宮中這樣安然到死,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
蔣阮殺了和怡郡主的事情董盈兒之前便聽自家父親說過了,她自是不信蔣阮會殺和怡郡主的。倒不是因爲別的,只因爲她覺得,就是蔣阮要殺一個人,卻也不會蠢到當着四皇子的面。京兆尹是個聰明人,分析利弊的時候董盈兒也曾聽到一二,只是這也是她鞭長莫及的事情。
現在坐在這裡,聽着這些人對蔣阮的貶低,蔣丹惺惺作態的污衊,董盈兒只覺得胃中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若是依照往常的性子,依照她與蔣阮的交情,自是要上前理論一番的。不過如今卻只是坐在一旁,冷眼旁觀衆人的議論,並不上前。
腦中想起的卻是當初她要被送進宮時,哭着懇求蔣阮的時候,蔣阮卻道與她何干。
世上之事大抵無常,董盈兒心中不知爲何竟然有了一絲些微的痛快,譬如此刻蔣阮身陷囹圄,被人污衊殺了弘安郡主,如那些秀女口中所說的難逃一劫,又與她何干?
……
然而宮中事實到底如何變遷,殿中的公審還是要審理的。
皇帝一身明黃龍袍,高高在上,望着觀審的一衆文武百官,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度。
今日這場御前公審,與其說讓文武百官來觀審以示公正,倒不如說是殺雞儆猴。這些時日來,朝廷中有些勢力按捺不住蠢蠢欲動,自是被皇帝看在眼裡。也需要敲打一番,那些見風使舵還在觀望的,今日皇帝就要藉着審案的事情來殺殺他們的威風,讓天下人看看,這江山,到底是誰說了算!
李公公眼觀眼鼻觀心,揮舞着拂塵靜靜坐在一邊。羅廷尉反而站到了一邊,早在吩咐人將罪臣帶上來,便聽見外頭有人喝道:“罪臣到——”
蔣阮一身雪白囚衣,被一衆士兵押着進來了。卻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交代過,還是因爲她本身並未掙扎反而態度很好,士兵並沒有挾制她,只是跟在兩邊。偏生她一步一步前來金鑾殿,愣是有種步步蓮花之感,面帶微笑,神色沉靜,彷彿並不是來參加一場生死驚心動魄的御前親審般,甚至帶着幾分閒適,這樣一來,倒像是帶着兩個小廝出來迅遊一般。
坐在旁座的淑妃見狀,眸光不由得微微一閃,眼中劃過一絲憤恨,慢慢掐緊了袖中的手帕。
蔣阮衣裳潔淨,髮絲絲毫不亂,即使這樣的時候,風采卻依舊不減。朝中文武百官曾在她當初陪太后回宮的時候見過她一面,知曉她生的嫵媚動人。如今多日未見,這麼突兀的出現在金鑾殿上,即使是一身囚衣,卻越發襯得她眉目如畫,彷彿活色生香的精魅。這少女竟像是每過一日美貌便增上一分似的,這一次竟像是比上一次美貌又剩了幾分。一時間朝中有年輕一些的官員便看的有些癡了。
蔣阮緩步而過,目光卻是落向百官之前的黑衣青年上。今日他穿着一件黑色繡金蟒的一品朝服,越發顯得丰神玉立,即便在不乏天之驕子的人羣中依舊是最惹眼的一個。
注意到蔣阮看過來的目光,蕭韶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這麼一笑,就越發的顯得他秀美英氣的臉帶了幾分溫潤入骨的風流。
這樣的眼神互動落在一直注意蔣阮一舉一動的柳敏眼中,卻讓他若有所失,心中只覺得難受的出奇。原本對蔣阮的擔憂頓時化作了滿腔難受,微微別過頭去,不再看這讓人心中生悶的一幕。
宣離笑容溫雅,只是緊緊盯着蔣阮微笑,彷彿盯着一隻即將掉入陷阱的獵物,滿滿都是志得意滿。
宣朗站在宣離身邊,身子微微內側,似乎是在避讓什麼,落在別人眼中,也只會想是這無能懦弱的四皇子是因爲第一次做證人心中害怕。
趙光緊緊皺着眉,看向蔣阮的目光心疼無比,這是他趙家的骨血,如今卻身陷囹圄,偏生他這個做外公的還什麼都不能做。蕭韶已經早已跟他打過招呼,說此事自有安排,他雖然性子火爆,卻知道蕭韶是個言出必行的人,自己貿然出手可能會壞了蕭韶的計劃。可到了現在也沒見蕭韶有什麼動靜,趙光早已在心中將蕭韶罵了個狗血淋頭,心道好一個毛頭狗崽子,竟是這樣耍弄他趙家人,難不成是上了他的當?這毛頭小子根本就是縮頭烏龜,沒膽給阮丫頭伸冤反而臨時退卻?
與趙光不同,懿德太后心中雖然也爲蔣阮擔憂,面上卻是不顯一分,依舊是一副古井無波的模樣。只是左手的紅寶石護甲卻是有些不安的慢慢劃過椅子的邊緣,這是她慣來的動作,一旦心中有不安的事情,便會無意識的劃拉。
蔣阮在懿德太后心中是特別的存在,一開始將她視作是元容公主,後來三年的相處中也是有幾分真心的,如今蔣阮更是蕭韶的心上人。蕭韶是什麼樣的性子懿德太后自是清楚不已,這樣的人不動情便罷了,如他爹一般,一旦動情就是認定了一個人。既然認定了是蔣阮,必然就不會放任她陷入險境。
只是蕭韶性子激烈,懿德太后此事不好插手,是因爲心中也清楚蕭韶必然已經在暗處出手了,只是不知道這辦法如何激烈?只盼蔣阮沉靜的性子能將他制一制。誠然,懿德太后是不可能知道了,在某些事情上,蔣阮的性子要比蕭韶激烈一萬倍。
“弘安郡主!”卻是羅廷尉在皇帝的示意下開口道:“你殺害和怡郡主,人證物證俱在,其心可誅,謀害皇家子嗣,罪過一等,還有何話可說?”
這案子送交刑部後,由大理寺已經審理過一遍了,當時也便是幾乎下了罪論,只是蔣阮無論如何都咬死並不承認,後來又有了御前親審的說法,便將這事耽擱了下來。
“和怡郡主不是我殺的。”蔣阮道。
她神情未見一絲慌亂,擲地有聲,彷彿說的話便是鐵證一般。人們總是相信自己眼前的東西,便是開始一直堅信蔣阮時殺人兇手的人,此刻也有些微微動搖了——人們對美人總是特別寬容的。
“好一個伶牙俐齒,好一個蛇蠍美人!”卻是淑妃冷笑一聲,道:“你小小年紀,卻生的歹毒心腸,不知我的和怡是如何得罪了你,要你對她下這樣的殺手!我身爲和怡的母親,必然要爲我兒討一個公道,弘安郡主,殺人是要償命的!”淑妃話鋒一轉,看向皇帝,眼中頓時便起了一層霧氣:“陛下,和怡是您的女兒,您要給臣妾,給死去的和怡做主啊!”
皇帝垂眼看了一眼殿中俯身而跪的蔣阮,淡淡道:“弘安,你說和怡不是你殺的,便要拿出證據來,若是拿不出證據,朕,就只能認你是無話可說!”
話到最後尾聲,語氣已然加劇,幾乎夾雜着某種莫名其妙的恐嚇,天子一怒伏屍百萬。百官們俱是心中一震,知道這是帝王發怒的前兆,俱是低着頭不敢作聲,生怕怒火轉移到自己身上。那廳中的少女,卻是神色毫無變動,彷彿雷霆之怒也不過是春日雨點,片刻已然雲淡風輕。
她的目光微微掃過百官,在帝王身畔的黃衣僧人面前短暫的停留一刻,那僧人慈眉善目,一手握着禪珠,接收到她的目光,微微垂眸,正要念一聲阿彌陀佛出聲。
“我能爲她作證,和怡郡主的死與她無關!”
一個清朗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廳中,那聲音來的突兀,猶如一道驚雷砸在各自人頭上,蕭韶微微蹙眉,皇帝目光一閃,淑妃一下子坐直身子,懿德太后摸着紅寶石護甲的手一停。
蔣阮卻是猛地瞪大眼睛,身子一顫,幾乎不敢置信的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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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一下這個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