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段錦睿還很小,卻已經能夠記事了,陰暗可怕的宮廷,能夠吞噬一個人的尊嚴,生命,良心,乃至靈魂。
他的母親去了,一個沒有母妃庇護的孩子,即使是皇后產下的嫡子,即使是皇帝心愛女人留下的太子,也只是一隻還沒有學會飛翔的雛鷹。
段穆恆憐惜孩子小小年紀沒有了母親,再加上納蘭明秀確實是個溫柔和順的性子,跟着皇上也是多年,且還是孩子的親生姨母,太子殿下,便交代了皇貴妃撫養。
段錦睿至今還記得很清楚,納蘭明秀對他笑的和藹慈祥的美好面容下,那雙涼薄的讓他渾身瑟瑟發抖的眼睛,那裡面,沒有一絲的感情,若硬要說有,還是孩時的他無法分辨的複雜,只知道,那是一種將他渾身纏繞,讓他整個人要窒息的惡意。
段錦睿不是傻瓜,卻到底只是個孩子,他直覺地開始厭惡那個對他衣食住行照顧有加的女人,他開始不喜歡和納蘭明秀笑的有些相似的,很是得他喜歡的雪娃娃般可愛的弟弟段錦容。
以前……
以前只有父皇,母妃還有自己三個人的氛圍中,加入那兩個人,他們搶走了屬於他的溫暖回憶,屬於母親家,段穆恆看到過幾次段錦睿對着自己的養母和兄弟冷冷的樣子,從一開始的詢問關懷,到後來有些不喜,人的感情,便是如此奇妙,便像是這四時的天地一般,沒有永遠的春日,也沒有永遠的冬日。
段錦睿討厭納蘭明秀,討厭段錦容,執拗的討厭着,便是遭了父皇的訓斥與冷語,便是讓周圍的人竊竊着太子殿下的不知感恩,他也不願意低頭。
納蘭明秀縱容着他,對他有求必應,若是有伺候太子殿下不周的人,便狠狠懲罰,輕則打上幾十板子,重則發落浣衣局,太子殿下的待遇規格,比照着皇帝的辦理。
至於她親生的孩兒,段錦容從來便是樸素知禮的,待人溫和,讓人如沐春風,尊敬兄長,總是幫着他說話,甚至,有時候將錯誤攬在自己的身上。
惟有段錦睿自己知道,這樣的‘好’,是能夠要人命的。
皇太子寡恩刻薄,嚴厲無情,不類皇上,這樣的傳言,越發甚囂塵上,段錦睿不是不知道於自己不利,他只是沒有辦法,他還太小,他還無法去將這些陰暗的手段曝露乃至斬殺,他只能寄希望於自己的父皇。
段錦睿的期待,總是那麼傻。
父皇看他的眼神在某一天,開始不對,開始有了猜疑與探尋,段穆恆對着段錦睿,漸漸嚴格乃至嚴厲了起來。
那時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以爲連唯一的親人也要失去,便失了所有的方寸,做了更多現在想來有些可笑的努力,直到那個女人在他耳邊點破了所有的齷齪,她說:“睿兒,你和皇上長得一點兒都不像……”
宮廷中出生的孩子,從來不是一張白紙,段錦睿知道,他是早產兒,甚至,他還知道,在父皇和母妃之間,是存在一個‘他’的。
原來,父皇是不相信自己是他的兒子,原來,父皇是懷疑他的母親不貞,原來,他纔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這樣的事情,怎麼可能?
回頭望去,他的父皇,看着他的眼神,沒有一絲的溫情,甚至,有些許的厭惡存在,沒有母妃,沒有強力的母家,也沒有血親的懷抱可供他棲息,一切,只能靠自己,段錦睿明瞭。
皇貴妃的受寵,怎麼可能不招致宮中其他嬪妃的嫉恨?
尤其是納蘭明秀懷胎六月,皇帝對那個孩子極爲期待,更是一把火,段錦睿是太子,他總還是有着些許人手的,那些人手大事做不了,可以幫着他蒐集些證據,可以幫着他順勢而爲。
那個孩子,他自己沒有下手,他還沒有那麼狠的心,也沒有那麼蠢,他只是冷眼旁觀着不知哪個宮妃提供的落胎的藥物送到納蘭明秀的跟前,看着納蘭明秀在他暗中吩咐的人示警之後,還是故作不知地喝下落胎的藥物。
孩子果然流掉了,那是一個小小的女嬰,隱約可以看到小巧的,堪堪長開的眉眼,和納蘭明秀很像,也和已經死去的皇后娘娘有些相似,可惜,青紫色的皮膚,沒有呼吸的僵冷身子,將所有的希望打破。
那是段錦睿平生第一次親眼見到非正常的死亡,血脈相連的應該稱爲妹妹的孩子,不是死於他手,也不是死在宮妃們的嫉妒上,只是毀在她親生母親的算計下。
皇帝震怒,宮中徹查,不出所料地查到了他的身上。
沒有求饒,沒有哭泣,段錦睿只是想要知道,在段穆恆的心裡,自己究竟還是不是他的孩子。
那一日,下着大雪,父親命令將膝蓋下的一尺冰雪跪到融化。
那一日,心中的感情徹底冰凍。
段錦睿沒死沒殘,只是病了不少的時日,他留下的後手和證據,送到了皇帝的書案上,納蘭明秀還是皇貴妃,卻也不再那麼受到皇帝絕對的信任了,他的處境,也好了不少,皇帝還是懷疑着他們之間父子血脈關係,可是因着這一次,收斂了許多,他還是太子,起碼一段時間內不會被扳倒。
病好了之後,已是三月芳菲始盛開,他去了浮雲山桃花谷,那裡,據說是皇帝初遇皇后的地方,那裡,是他們愛情開始的地方,他想看看那個地方。
已經被宮廷的污穢染黑的自己,已經一無所有的自己,也許,便是這樣,纔會被那個初次見面的孩子吸引,那個鮮活而驕傲的身影迷了眼,從此之後,再也無法忘懷吧。
段錦睿的脣角,慢慢地漾起一抹笑,有些涼,遙遙地望着天際,雲朵素潔美麗,舒展着自由而散漫的姿勢,柳墨言在他的面前,不論是初見,還是再相逢,一直都那麼的自由,讓他心底生出百般嚮往。
嚮往也只能是嚮往,夢醒了,段錦睿還是那個只是孤單一人,便可以將自己保護好好的段錦睿。
他不是個好人,從來不是,但是,他願意做些什麼,去讓那個人的人生,一路光明。
,,
趙索擔心地瞅了瞅站在雪地中的孤單身影,心裡愁得不得了,太子殿下在皇上的心裡自來是不一樣的,他要是真的凍出點兒什麼毛病的話,估計皇上又要龍顏震怒了,他這個貼身伺候的人也討不着好。
段穆恆穿戴整齊,洗漱完了的時候,過了不少時候了,趙索那故意外露的唉聲嘆氣的愁悶,自然盡收眼底。
“你這個老奴才,不要妄自揣摩朕的心意!”
說是發怒警告,實則臉上平靜淡然,甚或帶了微微的笑意,比起方纔剛剛起來的時候發的怒火而言,真的可以說是心情不錯了。
“萬歲,老奴哪裡敢揣測您的心意,就是看着太子殿下在那裡有不少時候了,想來已經冷靜了許多了。”
趙索諂媚着笑臉,段穆恆瞪了他一眼,手握在身後,慢慢地走到了殿門前的屋檐下,風雪在眼前飄落,那個被風雪覆蓋上一層白茫茫冷色的人,站的筆直筆直的,說是孤單冷清,偏偏,強硬的絲毫沒有任何低頭的意思。
嘆息一聲,段穆恆詢問低眉順眼地走到了他身後的趙索:“你說,朕是一個好父親嗎?”
這樣突然的感嘆,趙索卻是不假思索地便接上:“萬歲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您對待太子殿下,那是真真的讓人羨慕!”
這種話,一是隻能如此恭維,第二個原因,則是段穆恆對段錦睿,確實很上心很上心,比起他知道的任何一個當父親的臣子,都要負責。
“你這張嘴呀,就會說些好聽話哄騙朕……”
段穆恆搖了搖頭,閒話家常一般,趙索卻不覺得親近,他額頭上的冷汗冒出了些,砰的一聲跪在地上:“萬歲爺,奴才伺候您,自在潛祗起,已是近四十年了,您好不知道老奴,從來不敢虛言欺君,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趙索的老臉上,有皺紋扶起,滿面激動之色。
段穆恆擺了擺手,阻止了趙索繼續表忠心的言辭,讓他起身,眼睛還是看着殿門外,臺階下,那個黑白相間的人影:“若是睿兒和你一樣懂朕的心思,朕也便不會憂心了……”
“殿下會明白皇上的心意的……”
“恐怕睿兒現在不止沒有明白朕的苦心,反而將朕恨上了呢!”
段穆恆笑笑,不再年輕的臉上,帶着疲憊與一絲不應該在帝王身上出現的悔意:“朕那個時候,真的是錯了……”
那麼一瞬間,他的思緒,也回到了曾經,回到了他還年輕氣盛,衝動暴躁的時候。
那時候,他聽信了別人的挑撥,也遵循了心底一直存在的陰暗,對着最愛的女人唯一留下的兒子,不再有一絲心軟喜愛,宛若仇寇,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他恨朕,也是應該的!”
段穆恆嘴裡有些發苦,再也沒有想要敲打段錦睿的心情了:“讓太子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