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老爺子晚上在飯桌上發了脾氣,沈淮也知道宋家當下只能維持表面的和氣,而且他二伯的態度暫時改變,無非也是迫於成文光的表態——在戴、賀心思難測之際,沈淮只能力求將手裡的每張牌都打好。
接下來的談話裡,沈淮將梅鋼這幾年來的發展、運作以及前夜跟田家庚的密談,都不作保留的說給成文光聽。
沈淮相信成文光所處的地位,視野更開闊,有些牌要怎麼打,相信他能給予更多、更好的建議。
當然,成文光這次站出來,幾乎半公開的表態支持梅鋼,也是冒了相當大的風險,而此舉將會在成文光與他二伯宋喬生及戴賀等人之間醞釀出什麼來,還不得而知,但總不會使他們的關係往好的一面發展。
沈淮也摸不透梅鋼此時能給成文光怎樣的資源,故而將底牌坦誠相告,希望他能給予更明確的提示。
雖然很早就關注梅鋼的發展,不過此時聽沈淮詳細解剖梅鋼的細節,田勇軍在旁聽了也暗暗心驚。
作爲國內第二大鋼鐵集團,燕鋼此時的產能剛過八百萬噸,梅鋼差不多就已經是燕鋼六七成的水平。雖然在產業基礎上,梅鋼還不如燕鋼那麼厚實,但梅鋼從年產四五萬噸鋼到實現四五百萬噸鋼年產能的跨越僅用了四年時間,而燕鋼則用了四十年。
而在此時,梅鋼正野心勃勃的還想在新浦再造一個跟燕山煉化相當的石化集團出來。
成文光對一些表面上的成績數據早有關注,但他更關注梅鋼能成勢的運作細節,說道:“梅鋼取得現在成績,很多人都相當驚訝。國內很多地方,跟東華的經濟環境相似,工業基礎甚至還略好一些,想要在這些地方複製梅鋼的模式,感覺上卻很困難,你在這方面有沒有更深入的思考。”
沈淮說道:“從央企到地方國企,這些年來經營狀況大幅度滑坡,從中央到地方,改制的聲音越來越強烈,形勢也叫人感到越來越迫切。這當然是沒有錯,但同時帶來的負面效應,就是使人容易忽視國企在過去幾十年爲國內工業體系建立所建立的功績,使人容易忽視在這個過程中,國企自身所積累的深厚底蘊。東華地方經濟發展相對滯後,教育資源卻又相當的厚足,九五年之前,地方上受高等教育人數佔總人口的2%,其中將近五成都給地方國企吸納。梅鋼目前鋼鐵業務擁有一支約五百人左右的工程師隊伍,大多數都是從地方國企吸納過來的人才。他們雖然會有一些知識結構老化的缺點,但在培訓資源上加以傾斜,在一兩年內,絕大多數都不比國外相同級別的工程師稍差,而國內受高等教育的高級人才,組織觀念強、工作勤勉,則是更明顯的優點。我一直跟很多人說,東華市當前所形成的鋼鐵支柱產業,是建立在東華市鋼廠幾十年來所積累的基礎之上的。”
“國內很多地方,資源並不匱乏,還相當富足,關鍵還是資源要怎麼組織的問題。資源不組織起來、發揮出來,再富足的優勢也都是一盤散沙,而再貧乏的資源經過有序的組織、聚集,都能形成相應的優勢。這也是國內外反覆強調管理、談效率的根本。除了地方國企幾十年來積累下來的各方面的工業資源需要得到足夠的重視之外,梅鋼能取得一些成績,另一方面就是對華商資本資源的聚集。”
“改革開放以來,華商資本一直都是國內招商引資的主流。九二年以來,從港澳臺及東南亞進入國內的華商資本,佔外資的比重都成七八成左右,要說中央及地方不重視華商資本,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不過當前對華商資本的招商引資工作,主要還是直接的招商,這種模式對較大規模、有直接建廠經營實力、有擴大市場需求的華商資本有較大的吸引力。而在九四、九五年,東華的基礎設施建設相對滯後,對華商實體的吸引力不足,我們則不得不另闢蹊徑,將關注點放在那些分散、不成規模、不足以獨立來國內投資建廠、目標以增值而非以市場擴容的華人資本上。通過產業投資基金模式,爲梅鋼等企業的建設跟發展,聚集了相當一部分資本。”
“海外華商資本規模大體在一萬五千億美元到兩萬億之間,其中約不到一千五百億美元進入國內投資,還有很大的潛力可挖。但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到海外資本市場,華商資本總體來說還是相對弱小的一支,而且偏重勞動密集型產業的投資。然而,在國內近二十年的招商引資工作中,海外華人投資一直佔據主流,近年比重甚至高達七八成,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國內在聚集、招引其他實業資本方面的工作相當不足。從七十年代以來,歐美等發達國家,就開始大規模的產業轉移,而東亞、東南亞地區最先以廉價勞動力的地區優勢,承接歐美的產業轉移而得到長足的發展,遂有亞洲四小龍、四小虎的崛起。國內沿海地區十多年來外貿產業的發展,甚至這些年來海外華人進入國內直接投資建廠,都是與此直接相關。不過,所做的還遠遠不足,而且在招商引資方面,又過於強調國內在廉價勞動力上的優勢,而不夠重視宣傳國內十二億多人口的市場,不夠重視宣傳國內幾十年積累下來的工業基礎,不夠重視宣傳國內幾十年積累下來的教育及人才資源,故而十多年來的招商引資工作,主要都是以勞動密集性產業爲主,而還缺乏大體量的資本密集性及技術密集性的工業合作。而相比較東南亞地區而言,國內在資本密集型及技術密集型工業項目上依舊有着明顯的優勢。梅鋼與西尤明斯及飛旗實業,乃至淮海省鋼鐵集團與富士制鐵、與長青集團的合作,算是國內不多的在資本及技術方面進行合作的工業項目。”
沈淮這次過來,是決意要打開話匣子的,只是滔滔不絕地談下來,成怡兩度過來催他們出去吃夜宵,才發現已經是夜裡凌晨一點鐘了。
沈淮看着手錶,抱歉地說道:“我都不知道已經這麼晚了,成叔叔明天還有工作,不該打擾這麼晚還不讓成叔叔您休息。”
“沒事,我明天上午就是下去跑一趟,車上可以眯一會兒,吃過夜宵,咱們接着談。”成文光說道,“你說的這些,對我很有啓發,很多地方也是我所考慮不到的,還是你在基層工作得來的更紮實。對了,你發表的很多文章,我都有在看,但相比較你這次談的問題,我發現你的文章,很多地方都沒有寫透。開始還以爲你認識不夠全面,現在看來,是你故意不去寫透。這是爲什麼?”
沈淮苦笑道:“很多事情是做得說不得。霞浦這次給人舉報的超量徵地的問題,雖然在新加坡等國都有土地儲備方面的前例可以借鑑,但在國內還是模糊、有爭執的範圍之內。國有、外資及民營資本混合所有制以及管理層持股等等方面,都是相對界限不那麼清晰、屬於說得做不得、做得說不得的領域。我閒暇之餘寫些文章,主要也是介紹梅鋼這些年發展的一些經驗,既然是實際工作上的經驗,在理論上就不敢有什麼突破了。”
成文光哈哈一笑,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只笑道:“你比我想象的還要有鬥爭經驗。超量徵地的問題控制在省裡,是還容易解決一些,要是上升到中央層面的理論之爭,確實會變得更麻煩。冀省有家比較有名氣的地方國企,前段時間想學海外的經驗,搞管理層收購。這事未必不可以嘗試,但在國內當前的環境,偷偷摸摸搞、糊弄過去也就過去了,偏偏地方覺得這是體制創新,覺得應該好好的宣傳一下,要爭當改革旗頭兵。這個海外經驗,先不先進且不說,但跟國內的思想傳統有很大的衝突,宣傳下來,聲勢大了,有支持的聲音,反對的聲音也不見得小,那就沒有辦法做了,省裡只能出臺文件喊停。”
沈淮也知道冀省金獅電氣集團搞管理層收購一度輿論造勢甚囂但最終給叫停的事情,聽到成文光這時候說這個例子,心裡一動,問道:“成叔叔,您對冀省比較關注啊?”
“我老家是冀省清河市的,對老家的情況一直都比較關注。”成文光說道。
沈淮這倒想起成怡在留學期間,與劉福龍、鬱文麗相識交往的往事來——成文光祖籍冀省清河市不假的,但成老爺子早年就離家出來鬧革命,成文光也不是在清河長大的,要是沒有明確的目的,似乎也沒有必要跟冀省地方上的官員、企業家交往那麼密切。
沈淮不由得想,要是成文光一直都有心到冀省任職,藉助哪方的影響才更有可能成爲現實?
想到這裡,沈淮跟成文光說道:“對了,成叔叔你要是不提,我都忘了紀成熙在清河好像是當上代市長了。我這次回來,爲淮海艦隊駐泊基地的事情,除了去拜訪崔永平崔叔叔外,還要去拜訪後勤裝備部的紀嚴新紀叔叔——此前在海防公路建設上,崔永平、紀嚴新兩位叔叔,都給了很大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