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窮匕首現。
熊文斌拿起辦公桌上的香菸,眼睛看着煙,不說什麼話,在這辦公室裡拿主意的人,還是常務副市長樑小林——樑小林要是拿不定主意,也自然由他來決定要不要跟譚啓平、高天河彙報請示。
樑小林手指間還夾着半截煙,他負責經濟工作多年,現在又分管市計委,雖說能力算不上多強,但多少也知道一些實務,不像蘇愷聞那般沒有太多的實際工作經驗。
扣除銀行貸款不說,市鍛壓廠拖欠外債也就一千萬左右,在市屬國營廠層面,算不上特別多。
一千萬的債,分二十四期歸還,一期也就四十來萬樣子。
梅鋼拿出資金來,把所有債權人的前三期債權買斷,轉化爲梅鋼對市鍛壓廠的債權,實際也只需要花費一百二十萬資金——整個還債計劃由梅鋼深度參與進來,自然能獲得其他債權人的信任,但梅鋼也只是花費一百二十萬的資金額外持有市鍛壓廠的債權,並不需要爲整個還債計劃背書什麼。
也就是說,還債計劃將子要是出了什麼問題,中途不能執行下去,梅鋼就幾十萬資金陷到裡面,而不用爲市鍛壓廠的整個債務問題承擔什麼額外的責任。
但是,沈淮的條件也是明確的,就是市鍛壓廠所謂的“生產經營改善方案”要得到梅鋼的認可,或者說同意讓梅鋼插手市鍛壓廠的經營。
市鍛壓廠作爲市屬國營廠,業務上歸市計委管理,趙益成本人的使用任命,甚至要通過市委組織部。
田家庚到淮海省後,就推動國營廠及集體企業的改制工作。東華市也把包括市鍛壓廠、市鋼廠在內的一批國營廠先拿出來進行改制工作。
沈淮嘴裡說是要插手生產經營改善方案,說到底實際上就是要插手市鍛壓廠的企業改制——這本該是由市計委直接負責,受樑小林工作分管——換作別人,樑小林早就變了臉色,只可惜他面對的不是別人,而是到東華後就一直都氣勢凌人的沈淮。
沈淮的話也明確,要是樑小林不能接受他的方案,他拍拍屁股就走,就當今天晚上沒有來過。
看着熊文斌在那裡玩煙盒,沈淮伸手過去拿過來,笑道:“到東華後,還是金葉煙抽得帶勁,中華、熊貓什麼的,太軟了。”
“那是你煙癮重。”熊文斌笑着說,又將一邊的火柴盒遞給沈淮。
沈淮取煙點上,又把煙跟火柴盒遞給蘇愷聞,說道:“你也來根?”
蘇愷聞的心裡恨不得把煙跟火柴盒砸沈淮臉上去,他上午還信心十足的過來主導市鍛壓廠的債務問題,而到這一刻,壓根兒就徹底給邊緣化了,看着樑小林眼珠子打轉,滿臉遲疑,卻沒有要跟他商量一下的意思……
沈淮明着是客氣遞煙給他,又何嘗不是提醒他,他還沒有資格參加這場遊戲。
樑小林猶豫了一下,他也不能就這麼讓沈淮走了,看向市鍛壓廠廠長趙益成等人,問道:“你們幾個,覺得沈區長提的方案怎麼樣?”
趙益成能感覺到現場氣氛比剛纔要凝重。
市鍛壓廠這些年元氣大傷,連工人工資都發不足,今天也給蘇愷聞、馬波、樑小林等人罵得跟孫子一樣,趙益成也沒有辦法拿捏姿態,所謂國營廠也不是一個空殼身份而已——趙益成上午跟蘇愷聞發狠,說撤了他的職也無謂,倒不是純粹耍無賴,而是看不到前路有太多希望,心裡也是很有些沮喪。
趙益成蹙着眉頭,想了一陣,問沈淮。
“沈區長的話,你話裡的意思我是明白的,但說到具體的改變,我想問一下,市鍛壓廠究竟要往哪方面改變,要怎麼改變,纔可能叫債權人對我們重新有信心?”
“我這點水平,也就能說個大概。”沈淮見趙益成問到關鍵點子上來,抽着煙笑道,“空頭許諾是換不來什麼信任的,一定要有實際行動,就是定期歸還部分債務。爲了不影響市鍛壓廠的正常生產運營,整個債務的歸還週期會比較長,要叫債權人對市鍛壓廠維持長時間的信心,最好的方式不過於積極的引導債權人蔘與企業經營的持續改善過程中,積極的聽取債權人的意見。債權人數太多,可以叫他們選三五個代表出來。只要市裡及市鍛壓廠有這方面的誠意,我想還是能獲得信任的。另外,跟市鍛壓廠有債務糾葛的債權人,也跟市鍛壓廠有業務上的往來,彼此的信任能建立起來,我想對市鍛壓廠儘快走出經營困境,也是有很大好處的。但說到具體要怎麼改,樑小林、熊秘書長,都是搞經濟的行家,趙廠長,你應該向他們請教。”
雖然國內並沒有什麼企業破產或債權人組織方面的法規跟先例,但是相關的概念,樑小林還是知道的。沈淮表面上沒有說具體的改制方案,但直接提出要把債權人聯合起來,參與企業改制及監督經營,這本身就是對現有制度的突破。
要是梅鋼僅僅持有市鍛壓廠一百來萬的債權,就想主導市鍛壓廠的改制過程,這多少有些咄咄逼人了,在道理上也說不通;梅鋼要是作爲所有債權人的代表,主導市鍛壓廠的改制過程、插手市鍛壓廠的經營,這個道理就又能說得通了。
樑小林看了熊文斌一眼。
熊文斌心裡輕輕嘆了一口氣,沈淮並沒有要求對市鍛壓廠提出參股、控股或者直接吞併市鍛壓廠,很可能是新項目的資金問題也叫沈淮頭痛,但很顯然,要是市鍛壓廠在沈淮的主導下進行改制,或者直接照搬梅鋼的模式獲得成功,沈淮不僅在這一大羣大多由中小企業主構成的債權人中,獲得極高的聲望,對市鍛壓廠擁有直接的影響力,他的影響力還可能直接在市屬國營廠層面擴散。
樑小林心想沈淮總歸還是要算體系內的一員,雖然氣勢上咄咄逼人,但眼下也沒有更好的方案能叫隔壁辦公室那一羣討債人認可,知道推來推去、再拖延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只會叫他這個常務副市長也喪失威信,問熊文斌:“是不是我們分頭跟高市長、譚書記打電話彙報一下當下的情況?”
熊文斌不擔心高天河,高天河是巴不得把一些包袱丟出去,但他不知道譚啓平會不會點頭。
“好吧,我給譚書記打電話彙報一下當前的情況。”熊文斌說道,拿起手機走出辦公室,到過道里打電話去。
不管怎麼說,他都不可能讓沈淮直接通過他打電話看到譚啓平的反應。
熊文斌走到陽臺角落裡,給寒風吹得透骨寒,撥通譚啓平的電話,彙報沈淮提出的解決方案。
譚啓平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才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既然梅鋼這一兩年的業績這麼出色,市屬國營廠的改制,也確實要嘗試着學習一下梅鋼的經驗,這個無可厚非。要是成功了,還可以進一步的推廣;你就將我的這個意思跟樑市長說。”
熊文斌也不知道譚啓平是什麼心情,也不想猜測譚啓平心裡真實的想法是什麼,但整件事既然是蘇愷聞做砸了,眼下總歸要在影響擴大之前,把局面收拾好。
樑小林那邊也給高天河打了電話。高天河的意見很明確,就是解決問題要靈活。言外之意就是主意他不拿,責任他也不背。
熊文斌把譚啓平的意思跟樑小林溝通了一下。
市鍛壓廠的規模不大,在市屬國營廠裡位於中游,年產值也就一千萬左右。偏偏這等規模的國營廠,三角債加上銀行貸款,負債規模竟然有一千四五百萬,說到底就是市裡的包袱,在市裡的地位遠遠不好跟年產值十五六億的市鋼廠比。
作爲包袱,甩就甩掉了,究竟是市計委或者梅鋼作爲債權人代表來主導市鍛壓廠的改制,區別都不是很大,樑小林不跟譚啓平請示,當下就拍板,也不會引起多強烈的議論。梅鋼再怎麼說,畢竟還是梅溪鎮政府控股。
至於譚啓平或蘇愷聞,或者以及樑小林他本人,心裡對這事有沒有吐不出來的梗,外人是看不見的,也不會過多地問什麼。
趙益成等廠負責人,即使不清楚市鍛壓廠會給梅鋼牽着鼻子往哪方面去改變,但在樑小林、熊文斌等人,甚至背後的市委書記譚啓平都接受沈淮的方案,就更沒有他們說話的餘地,只能是被動的接受。
當然,他們心裡還是有所安慰的。
一是梅鋼這段時間以來奇蹟般的崛起,叫他們知道梅鋼確實有那麼一批做事業的人。在改制問題上,是接受市計委那些官員的指令,還是接受更專業的人士的指導,如果必需要做出選擇,趙益成還是傾向梅鋼的。
二是梅鋼崛起之後,整個梅溪鎮都漸形成產業規模,市鍛壓廠往梅鋼靠攏,無論是發展業務,還是需要其他額外的資源支持,無疑會有更多的便利條件。
樑小林、熊文斌以及市計委副主任馬波,跟趙益成等市鍛壓廠負責人簡單討論了一下,先統一口徑,然而就由樑小林出面向所有債權人先初步做出三點承諾。
一、市鍛壓廠將制定兩年分期歸還債款的計劃;
二、分期歸還債款的前三期債款,由梅鋼出資償還,轉化爲梅鋼對市鍛壓廠的債權;
三、市鍛壓廠企業經營改善及改制工作,將學習梅鋼經驗,將在債務償還期內,接受債權人推選代表參與、監督及指導。